藍髮灰膚綠鎧甲。
鐵身銅骨，鋼筋水泥肉。民脂民膏為血，厚重金屬為鱗。
千絲萬縷，配管線路為脈衝。
他其實是頭衰老的小獸，或者說，白髮蒼蒼的嬰靈。
超能異稟，威力無窮。天生練就，「絕世」武功。
無影腳，無形拳，無聲無息間，揮袖彈指，取萬人性命於千里之外。
他的躁怒其來有自：成胎（興建），流產（喊停），再度孕育（復建），人工墮胎（再次停工）……
一生未出，幾番輪迴：漫長胎兒期，足可上演「七世孵棲」戲碼。
他的缺陷，無從彌補：設計不良，人謀不臧，加上後天失調。譬如說，天生血栓症——為節省成本，而將熱浸鍍鋅管改成電鍍管。又如，曠日廢時打造迷宮，懸掛的血管如灰化蛛網，搖搖欲墜，骨骼也早已酥鬆變形。
他的牆腳鐫著一塊胎記：一只蓄滿工人尿液的保特瓶。
他的肱臂浮現錯亂神經：胡牽亂標的纜線，害他運作不順。
他的口鼻漏風又傷風：門閥不緊，滲水漏電，粉塵外洩。
他的心室，埋伏，什麼樣的心事？
他的頑劣必然闖禍：養育失當，管教無方，造就了注定悲劇的叛逆性格。怎麼說？他的三位兄弟雖也讓人操心，但是在台電這位大爸比的庇護下，循規依格，算是正常生長。他呢，任由「後母繼父」認養、換養或棄養——那些承包廠商照顧不了這頭巨獸，致使工程延宕、停擺，甚至倒閉退出，素來嚴謹的「品保監督」蕩然無存。
豢養。禍世魔胎，需要多少貪婪、野心、自私、怯懦、天然資源、稀有元素來哺育？
雄踞海角，傲立斷層，仰天長嘯。
尖聳如食蟲獸的長鼻子，呼強風，喚豪雨，引海嘯，鬥地牛。
向天祈災。
培育一個生命如此艱辛，傷害萬千生靈卻是輕易。
他真是頭脆弱不堪的怪胎，藏在島鄉子宮裡，施放異能，將美麗山川變成石棺。
只需：引燃料棒，喚惡靈魂。
妖魔開眼——
啊！邪誕詭奇的獸，我們稱呼他：核四廠。
或，綠巨人浩劫。
第七天
輕晃。撼搖。左右擺動，上下震盪。像，滔天裂岸瘋狗浪。
「地震！有地震！」
睜眼。柏油大道起伏如海浪，路樹躁舞，城門顫搖；高樓大廈的一身鋼骨，似也經不起摧折而彎曲、變形。磚紅色的總統府，嗶剝脆響，裂痕乍現，像一觸即墜的積木玩具。
眨眼，再眨眼：樓未倒路未彎裂縫未現，只有行道樹兀自搔首弄姿……呼！這世界恢復了原狀。他吐出一口大氣。
只是，餘震一波波，縈繞不散，像環迴的潮汐。
一種，劫後餘生的餘悸感。
「五級？還是六級？震央在哪裡？每次地震，我都覺得是末日降臨。」Ａ教授從上衣口袋掏出灰手帕，擦拭額頭。
「那是因為台灣是地震大國——頻率超高、級數比大的國家。」Ｄ老師說，「每次天搖地動，我們就會想起——」
「九二一！」眾人異口同聲。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一日凌晨1 時 47 分 12.6 秒, 台灣發生了芮氏7.3級地震，震央在南投縣集集鄉。位置：北緯 23.85 度, 東經 120.78 度, 日月潭西偏南 12.5 公里處, 地震深度：1.1 公里，因此命名「集集大地震」, 這是百年來台灣最嚴重的一次地震。經專家研判，形成原因極可能是車籠埔斷層和大茅埔雙冬斷層推擠所造成，災情慘重，已有二千人以上死亡與八千人以上受傷,台中縣與南投縣受創最為嚴重……
「九二一？」他皺著眉頭，想分辨眼前眾聲喧嘩、耳畔迴旋交響。
「近半個世紀以來，台灣最可怕的災難。」Ａ教授說，「你沒有印象？我還以為剛才的地震會把你叫醒呢。」
「恐怖的回憶，我但願永遠忘記。那個深夜，我在睡夢中被搖醒……」Ｃ媽媽說。
「還記得『東勢王朝』嗎？我親眼目睹天搖地動後，樓塌了。」他的左前方傳來粗啞的男人聲音。
「我就住在新莊『博士的家』。」尖細的女人聲音。
「我的親戚，是台北市東星大樓受災戶。」後方，也有人小聲說。
「是啊！那段期間，醫院的急診室不夠用，因為不斷送來傷者、生還卻奄奄一息的病患。」Ｋ醫生說。
「最慘的地方是位處震央的南投縣集集鎮。集集線鐵軌嚴重扭曲，集集車站木造站房傾斜，車埕車站則被震毀。」
小Ｂ的圓臉又出現了。只是，不像前幾天那樣紅潤自然，而變成，鐵青泛灰，三分緊繃，七分憂急。
「草屯鎮的九九峰變成光禿一片，國姓鄉九份二山大崩塌。活埋的村民……死難的人數……唉！那時我還是學生，聽中南部同學說，好些輸電鐵塔全倒或半倒。中寮超高壓變電所遭震損，高壓電塔亦毀損，造成全台大停電。我擔心的不是電的問題，是不可預測的災變，埔里酒廠就發生爆炸事件……」
「說到重點了。」Ａ教授說，「萬一再來一次規模七以上的地震，而震央在任何一座核電廠附近……」
Ｄ老師說：「那一年，我正好在金山教書。北台灣的震災相對輕微許多，大約是五級。但我還是非常害怕，萬一核一、核二廠爆炸或輻射外洩……」
「台北只有五級？怎麼每個人都奪門而逃？我的感覺是：天崩地裂。」Ｃ媽媽滿臉狐疑。
「場址效應。台北盆地四面環山，會聚集地震波，產生放大效果。再加上土質鬆軟，讓人覺得搖晃得特別厲害。」小Ｂ說。
搖頭。鐵軌扭曲、電塔倒塌、山頭崩坍、大樓毀損……這些慘況，他全不記得；只是，虛虛靈靈，綽綽影影，重疊往復，交逼眼前。
你看到了什麼？
Ａ教授輕拍他的肩膀，唇線微揚，像是安撫；眼神凝重，似在訴說：我了解你的感覺。
然後，說了一段奇怪的話：「從某種角度看，沒沒無聞的你我，活在為人輕忽的幸運世界，並擁有，目擊災禍降臨而一無所措的不幸。
我看過一篇小說，課堂上師生討論一幕災難場景：靜止、毀滅，讓人窒息的末日畫面。老師侃侃而談，甲學生卻提出質疑：『老師，你說的是過去的畫面，不是今天的主題。瞧！這一幕那一景，新聞頻道出現過了。』老師答：『是嗎？你看清楚些。』乙學生接著說：『啊！我看出來了。不是過去，是正在發生的情景。是整點新聞的直播畫面。』老師說：『是嗎？你再看清楚些……』那篇小說的題目，也就是課堂主題：未來學。」
未來？
過去不曾過去。未來從未到來。
Ａ教授繼續說：「地震頻繁的國家，會有極為相似的經驗。六、七級裂震、劇震不說，五級以上的強震，就會帶來『末日恐懼』，害怕下一秒鐘，世界毀滅。如果那時你正在超市、電梯、大樓頂層，就知道我在說什麼。有些心臟不好的人，連三、四級的搖晃感都承受不起。而類似經驗的一再重覆，會產生一種錯覺：今夕何夕？過去已經過去？剛才的搖晃，是真的嗎？」
Ｄ老師忽然插上一句：「就像我們的核災恐懼，過去，現在，未來，此恨綿綿無絕期。」
地又在動，樹又在搖。上下款擺，如波浪舞動。
小Ｂ說：「又在搖了，這一次挺……挺纏綿的。」
遠方，瑩芒一閃，眨眼而過，像極光。忽又逼臨眼前，化為輕聲細語：「台灣位於歐亞大陸板塊和菲律賓海板塊的交界處，地震頻繁。菲律賓海板塊自新生代以來一直朝西北移動，和台灣的生成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也在東部花東縱谷、中央山脈、西部麓山帶以及平原區形成一系列的斷層。這些斷層具有很高的活動性，在台灣歷史上，造成許多災害性地震。公元1624年到公元2000年的376年中，共發生13次規模7.0以上的大地震。其中北部3次、中部4次、南部6次，平均每30年一次。東部地區因鄰近板塊交界處，更是強震頻頻，二十世紀規模7級以上且造成災害之地震多達11次，每10年來一回……」
Ｃ媽媽說：「我害怕的是，那個夭壽核四廠距離斷層帶有多遠？」
「相親相愛黏作夥囉。」Ｏ伯伯發出大聲公的吼叫：「恁爸住在貢寮幾十冬，哪會嘸知影？咱厝邊的兒子，在核四廠當過臨時工，伊講核電廠就蓋在斷層帶上面啦！來！阿義吔！你家己來講。」
順著Ｏ伯伯的視線，他看著黝黑、粗壯、留平頭的大頭詩人——小Ｂ口中的詩人Ｒ。第一次四目交投，看清楚了，那人穿著無袖黑Ｔ恤、藍色牛仔褲，始終低著頭，好像想將自己藏在暗處。
和先前的搞笑腔迥然不同，他聽見沙啞、粗嘎，一種被火燒過用痛煉過的聲音：「是啊！仰躺在招展的鷹架、深邃的地基，你會聽見，地殼錯動如形銷骨毀的崩碎聲……」
「啊娘喂！你是在教美國話喔？」Ｏ伯伯搖頭大叫：「講台語啦！」
「嗯，台電騙肖吔！原能會也在亂講，核四廠內外左右都有斷層。」詩人Ｒ改口，說著不怎麼輪轉的母語。
「怎麼說？」Ｃ媽媽問。
「有人講『核四廠是地震的救星』，甘有影？」Ｏ伯伯也問。
「救歹星喔？急如星火喊救命啦！」Ａ教授回答：「台電只承認大家都知道的『枋腳斷層』，還說是『上一次活動在三萬七千年前的死斷層』，不會有事。原能會說『核四廠建在岩盤上，堅若磐石，就像菩薩端坐在蓮花座上。』但我請教過專家，也孤狗過，按照地質學的基準，十萬年以上不活動才算非活斷層。依台電的選址規定，距電廠八公里內不能有長度超過三百公尺的活動斷層，而事實上，四座核電廠都不符標準：台北盆地的山腳斷層，緊臨核一、核二廠；恆春斷層距離核三廠只有1.5公里。至於核四廠，就更嚇人了，曾有日本地質學家實地勘察，發現廠區深水池旁有道長約五、六公里的古老斷層，無法推測活動狀況，但離爐心只有五百公尺。而在離廠區1.5公里處，澳底漁港東南方又發現兩條斷層。他們根據地層橫移的方向、附近堤防上向右旋轉的裂痕來推測，最近三十年內，那裡，曾經錯動過。聽清楚！是三十年內，不是三萬七千年。」
Ｏ伯伯又睜大了眼睛，說：「對喔！聽專家講啥米『古老破碎帶』，區域廣闊，水份很多，很容易造成地層滑動。」
詩人Ｒ忽然說：「美麗平滑的崖壁，是扭動撕裂的痕跡。只是，那一天，站在高高鷹架上眺望大海，世界靜好，宇宙如鏡，沒有裂縫，沒有不幸……」
「地震一來，山河破碎。」Ａ教授說，「不論活斷層、死斷層，斷層帶上的搖晃度是一般地表的一到一點五倍。核四廠的『改良型沸水式原子爐』，最怕垂直搖晃。」
「這就牽涉到耐震係數了。」小Ｂ接著說，「台灣核電廠大約只有○．三Ｇ或○．四Ｇ，遠不如日本。事實上，日本在一九九五年阪神大地震後，自動調高為○．六Ｇ。在東海地震帶的濱岡核電廠甚至提高為一Ｇ，但為防萬一，後來還是毅然關廠。以日本的高規格，猶承受不了六級地震，台電竟宣稱耐得住七級地震，真是，唉！自我感覺良好。」
「Ｇ？」他問。
「地表重力加速度，我給了她一個小名：自由落靈的幻滅指數。」小Ｂ又湊近他耳畔，「一Ｇ等於九八一蓋爾。一般建築物的耐震基準約在二百蓋爾，核電廠要求當然較高，平均為四百蓋爾。阪神大地震後，日本人提高耐震係數為六百蓋爾，也就是剛才說的○．六Ｇ。即使如此，專家仍提出警告：若震度六的地震來襲，只要震源夠近，日本所有核電廠恐將不保。從過去經驗來看，柏崎刈羽、女川、東通等地，都曾因地震而引發事故：輻射外洩、變電所火災、電源喪失等等。換算下來，耐震度不到四百蓋爾的台灣，怎麼辦？」
「嗯，我聽說過，地震不能只看芮氏規模，重點在震度和震源。」Ｄ老師接著說，「就算八級地震，如果在太平洋深海，距離台灣夠遠，帶來的影響就有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