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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

发布: 2015-3-12 18:42 | 作者: 顔忠賢



        不過那天馬三寶卻例外因為反而正在煩惱更大的困難重重,未知的遺棄
        失去了所有上路裝備中最慘烈的核心
        通訊定位儲存資料備份所有系統支援,軍方的緊急狀態後援的完全切斷。任務被迫中斷取消的意外事件一如攔截啟動原始記憶碼中八分鐘重來一回的重新啟動。
        像馬三寶昨晚睡得極端不好而看到那災難海嘯片的邊沮喪邊慶幸,或是最後又接着看到「出神入化」某一部魔術怪電影中的片段,但是因為完全沒有字幕只聽他們用英文解釋一路追蹤的幾個騙術大全般的高手被追殺的解釋,他們如何欺敵愚弄誤導精心設計的計謀如何封閉又如何緩緩再打開又逃離,他們的英文太快,用字太像是謎團解謎的故佈疑陣⋯⋯使得他越來越昏,最後還到了一個更大的賭注,那是一種試煉的考驗,魔術之眼的古代傳說,最後關頭縱入一個夜半無人問津的老公園旋轉木馬機關發光的神秘打開入口,根本沒有入口,那魔術之眼也不存在,關鍵在於什麼人在什麼地方用什麼法門打開⋯⋯他就因為太過疲憊不堪而昏睡。
        馬三寶在昏睡前的最後心中不安地想起了他所活著的這個鬼地方對活著的看法有多複雜或多膚淺⋯⋯
        但是他仍然還在一種倖免其難的驚心之中,缺乏更深更多的動機去找尋或探索種種解釋的可能彷彿是餘生感的完全自暴自棄中。
        再仔細回想一回他仍然不清楚那天那回行李的遺失到底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或暗示了什麼?
        一如那個怪博物館只封入一個立方米怪異老木箱的詭譎,這必然也是一個謎⋯⋯
        
        XXX
        
        馬三寶老是對老中國流落異國的老房子充滿餘緒⋯⋯尤其是失傳的⋯⋯一如對「中國」對「傳統」對「建築」的不識實務而無限鄉愿的鄉愁。
        那個專門「砍老房子」的古董店怪老闆耐人尋味地對馬三寶說:我從來沒有那麼尖銳懷疑過我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中國傳統建築」這件事。
        他老説是自詡又自愧⋯⋯ 因為沒有那麼尖銳懷疑過自己年輕時長年圍繞在所謂民居、園林、古廟、名刹、皇城……之類的老地方或涉及所謂斗拱、雀替、石礎、月門…… 之類的老字眼之中……自以為「懷舊一定是美好」的遺緒的不自覺。
        也因為那怪老闆老辯護自己可從來沒有用「古董」的可收藏可脫手可增值可拍可賣式的「終究還是要兌現」的緊張與犀利,去想過古蹟、老街、舊城、老聚落……之類使他總不免自我催眠的鄉愁。太多年以後突然想起,自己當年迷到年輕時幾乎所有的青春都消耗在裡頭的狂熱:曾經多年背大型單眼相機只要有可能就找越冷僻越老越好的城鎮去拍照的執迷,曾經參與過古蹟既繁複而瑣碎的所有細部但又不得不一定要測繪的許諾,曾經參與古厝古廟沒有技術也沒有美學來維護重修卻依然奔走打理卻仍相信一定可以挽救的天真,曾經涉入種種舊建築再利用的政策兩難、民眾反動、工事延宕的必然波折而繼續的屢敗屢戰,甚至斷代寫過城市史研究寫過明清古董傢俱種種風格美學分析的沉重論文式的苦悶而不斷念。一直到了外國,到了那裡,他才突然不得不認真地面對自己的太容易陷入的被「中國傳統建築」所迷住的困境。
         「去過故宮的人,你問他看到什麼,他也會說看到很多老房子,看到很多古董…然後呢?卻什麼也不記得。」這位畢生在用「砍老房子」在「收老房子」的他說。
         「我的店號可是有名的,你可以去打聽一下。」
        「你問吧 !有什麼問題?」馬三寶才剛到,他顯得有點不耐煩但又必須招呼完全外行來客的那種勉強的客氣…
        馬三寶突然愣住了,或許怪老闆是在探他的底,看他對這行的了解有多深?」
        「到底你在『收』的這些老房子中,什麼是好?」馬三寶有點不好意思地問了個打圓場式的問題。
        「這些幾百年的老房子「工」的好,要仔細談,學問可多著!」他說。
         之後的怪老闆就開始拿起桌上某些書中「中國傳統建築」的斗拱、雀替、石礎、月門……照片,數落起來:「這種種刻工很普通的,不行。」
        「要好,那就要像這樣的「工」才行!」他帶著馬三寶走進一個老屋子裡,從角落深處拿出了兩塊雀替,「這叫象牙工,木工雕刻到這麼細緻,像雕象牙的功夫這麼細」,他說。「是乾隆時代的,那是清代最好的工!」馬三寶才更仔細地看,「上頭有琴棋書畫,書的頁都刻出來,旁邊還有花器,裡頭的花和葉也刻地很細很逼真,都有弧線飛起,像被風吹過那麼生動!」
         
        「我們自己的仿古木桌都做到這樣了」怪老闆指著廳中另ㄧ張看起來比較新的方桌,某些周邊的弧線也是顯得出很多巧妙的曲折,雖然沒有古傢俱細膩,但也看得出已有某些木匠的功力。「但,要刻象牙工這麼細的木工,最大的問題是,現在也沒有這種刀了,我跟木匠老師傅討論過」他說:「這種刀,這種工,現在都已經不再可能了…」但,馬三寶在同樣惋惜的同時,心想的卻是:「出現在所謂『中國傳統建築』的老時代的那種細膩、那種講究,或許,本來就不是我們這個時代所能負擔的,甚至,不是我們這個時代能單薄地了解或想像的。」
        馬三寶更在心中納悶著,難道,那就是所謂的真正的「失傳」,無法維護也無法重修的那種得了絕症般的面對古蹟的真正的絕望。
         怪老闆嘆息地說:「有些官很貪的…甚至,某些房子乾隆來過還住過。」
        他指著幾百個石礎大大小小排在入口的大路邊,「一個老房子好不好,看石礎就知道了!」他說;「因為那是同一批、同一個師傅刻的,料、工都是,以後也不可能再有ㄧ樣的了!」
        這是一個大官的家,他隨手摸著剛走過的一個用黃楊木雕的門,馬三寶也跟著走進另一個更大更華麗的老房子,裡頭更多更細緻的傢俱,他說當年這房子可是很花錢做成的講究,馬三寶看著很多雕刻繁複的柱樑細節時,還聽到他笑著說:「官要越貪,房子才會越好」。
         「一個廂房一個廂房接出去…」 他嘗試跟馬三寶解釋:中國建築的四合院如何從一個長成一群,如何從一個口字方盒形的單位,長成很多很多的多〝進〞多〝院落式〞的村子。馬三寶也在腦海中比對他所說的關於這些所謂「中國傳統建築」的種種……和他所有意無意看過的有什麼出入,但他並沒有說出我的這些懷疑、這些心事。
        一方面,馬三寶總覺得那怪老闆在打量他,一如他在打量那怪老闆,因為彼此還不太熟,也因為還不知道對方想在這回照面要什麼,所以只好保持禮貌。但, 另一方面,則也因為馬三寶並不再太在乎這些所謂「中國傳統建築」〝入門〞的知識上的小心翼翼,反而對他孤注一擲一生於這些他「砍」的老房子的「工」的好…的那種狂熱好奇地多。 
        怪老闆說到某個他去看過的老房子的好:「只有三個字」,他停了一下,說:「不得了!」馬三寶在旁邊看著他,仔細地聽他說,過了許久,還是覺得很有意思。他那極度誇張而直接的講中國傳統建築的方式令人印象深刻極了,因為馬三寶以前遇過的古董店自稱畢生研究這領域的人都不是這樣的。他們在乎的往往有更多斷代的理論和估價的研判與比對,更多斗拱大小的型式與比例的推敲,或隱含在推論裡頭多更多一點美學質疑或猜測,至少是含蓄而迂迴的,不會是如此直接而近乎玩笑式的說法……
        但,更重要的是,他並不是在開玩笑。
        馬三寶跟著那怪老闆越走越深入他那古董店深處更後頭連接到斑駁的老庫房所接下去的畫面更零碎的太多一如老博物館祕藏的另一連棟屋簷的舊合院天井院落極深的怪異建築⋯⋯
        在很黑的大屋子裡,馬三寶跟著他走了進去,很趕又很小心,怕驚動了什麼但又怕錯過了什麼!
        「這是冬瓜樑」,他指著地上一個修到一半的弧形橫樑,馬三寶腦中閃過很多很多老廟,很多很多古厝上的屋簷底下的那些畫棟雕樑的「樑」的華麗,但這冬瓜樑卻是拆在眼前,在地上⋯⋯
        有一棟老房子裡有一棟黃梨木刻的樹,有三樓高,在樓梯間裡之中,枝幹曲折,弧線和結都很仔細刻地寫實細膩。逼真到「細到像嬰兒的屁股像女人的肌膚」怪老闆說「你摸,真的是這樣。」
         馬三寶好奇而半玩笑地問怪老闆:有人問道聽說過有些老房子樑上會刻春宮圖的事,他生氣地說「不可能!」「那是不祥的,不可能去刻的!」他露出篤定而甚至有點譴責的口吻:「刻那個,房子會倒的!」
        「我們中國人是不講那個的」問的馬三寶有點尷尬,因為不知道怪老闆之前還談過什麼也沒有多問,只想起自己過去是有看過許多春宮畫,但刻在古建築屋架上,卻真的沒有。在「中國傳統建築」裡,那是多避諱的事,馬三寶並不清楚但卻因而想起:他自己跑了那麼多外國⋯⋯在印度或在西藏,春宮畫式的男女交歡圖像,卻因為印度教或藏教的男女雙修典故,反而是另一種神聖而象徵式的宣示誇張…但,馬三寶也因而想到自己並沒有像「那是不祥的,刻那個,房子會倒的!」那麼認真地面對這些「傳統」的更裡頭的麻煩。
         
        「樟木刻的,才稀奇,因為樟木很脆,很難刻,ㄧ用力就會刻斷,這些三國演義人物場景還可以刻成這樣,很不容易。」怪老闆把窗打開光線亮ㄧ點,讓馬三寶比較看得清楚一點。
        那上頭有個鳥嘴人身雕像,而且是穿戰袍騎在馬上在打仗的模樣,鳥嘴的應該是雷震子,所以應該是封神演義,而不是三國演義,心中這樣想的馬三寶沒有講。
        「那石礎沒有水,不能磨」,怪老闆說,那是水池邊的一個也是看起來很老的古物。「兒子結婚分家出去,還會切了ㄧ塊房子的料出去,出去蓋另一個房子。」他說:「建築最古老的樣貌是很難被存到,幾百年歲月的摧殘。」甚至旁邊有ㄧ座三米高石碑,碑底還有石龜造型的底座,是很氣派的大型古物。另有ㄧ個涼亭上有鶴在屋頂站著,應該是金屬的,身型很奇特瘦而有力,站姿很挺,怪老闆說,「鶴的臉要朝東南」,馬三寶想那是建築上雕刻的放置的規矩,但他卻被天空中的雲迷住了而一直看鶴在雲彩中逆光但卻更華麗閃爍的身影。
         
         「還有這一個明代雕刻家的家,房子可真的很特別 。」怪老闆說,指著更旁邊ㄧ排走廊旁半露天的ㄧ樣堆滿了的柱樑。這明代的房子,是ㄧ個很重要的古蹟,讓他惹上這時代的麻煩,差點被抓去,後來還花了好多力氣來善後。他指著園中一個典型徽州民居的砍來的半破爛老房子,說:「這種又白又高的牆是為了防火防盜,所以牆上完全沒開窗,但現在要重修來住是不能一樣了!」馬三寶突然想起更多在雜誌在書上看過,整個古老聚落的照片中,建築的灰瓦白牆所形成的依舊彷彿還在古代的建築綿亙方圓數里的景觀的詩意,但在這裡,他說的更是這些古建築在這時代如果要活過來要活下去所必然要面對的人的處境的困難。
        馬三寶也因此突然想到這地方入口門邊都是工廠,其實這一帶也都是,很多塗鴉包圍,怪老闆特別重修而轉用了一個古牌樓式作為他這古董店鬼地方的入口,而大門也是個古董級的老木頭老鐵件做成的傳統古門扇,又沉又重。甚至,因此沒有電鈴,來的訪客必須去拉門簷左側垂下的麻繩,所所引動一個聲音頗沉的銅鈴聲,才能讓裡面的人知道有客人來了。
        右下幾張太師椅前的木頭做成的按摩木踏墊,「那是我們自已做的,不是什麼好東西,不用看」。一如這種石紋的畫不難,有黑白的石頭顏色分部被裝框成彷彿山水畫的石片顯得奇特,但他說太簡單。那木刻兩尊刻工很舊土地公土地婆都好,有很樸拙的氣味。他覺得馬三寶對收古董都很外行,事實上也是。
         「買了一個沒頭的石雕人像,為什麼?」 馬三寶問。怪老闆說:「我也不知道,只覺得好」。  他指著斑駁而複雜的石頭的表面。「石頭長了莖!」他說,「那一根一根泛白而細小的分岔道路,長滿了石像全身,是真正的老石像。」
        馬三寶想的,卻像是已有爬藤類的植物攀爬而死去而已變成化石般的奇持,但也因此更有某種石像因太古老而竟擁有自己生命痕跡的某種暗示⋯⋯真邪門。
         怪老闆說,很多木工都是從大陸鄉下來的,他們都不願放假地只累積假到過年前後回國兩個禮拜。這馬三寶想到他過去在當水鬼的軍隊裡才會是這樣地辛苦的最困窘時代。
         在入口旁一個很大的兩層亭子廊邊,怪老闆指著那深廊上的雕刻說:「這牛腿,有麒麟,雕得很細膩也很生動!」他又說:「通常這種房子上的雕刻是幾品幾品的官才能住,官多大只能刻到什麼動物是有規矩的,刻不對是會殺頭的,尤其是龍, 這麒麟,可是龍生九子的其中一子!」
        他露出奇怪的半炫耀、半神祕的表情,馬三寶知道他的意思,這牛腿是指雀替,是指在樑柱之間的連接半支撐半裝飾的雕刻。他要暗示的是「這牛腿的來歷可大,是從某個貝勒或王爺的皇家王府找到的,絕不是尋常商賈的房子。」
        怪老闆最後拿出一張明代的椅子的零件,為了跟馬三寶解釋所謂的楔口。他將四根椅腳與四片椅墊支撐的木條放在地上,然後仔細說起:那椅腳和椅面的木條的曲折,那做藤編所穿的洞的斜交,那木椅腳垂直交會卡接處楔口的繁複,那藏在裡頭做滑軌溝紋的巧妙,最奇妙的是,每個「工」的細節都很複雜,但裝好後從外面卻完全看不到。「甚至,清代以後就沒人這樣做椅子了!好多都失傳了」怪老闆惋惜地說。 
        其實,那木椅看起來,真的非常不起眼,沒有任何的花鳥蟲獸式的雕刻,也沒有再不尋常點的太師椅式的造型上的變化…但被他如此一邊拆開一邊組裝一邊跟馬三寶仔細描述之後,那非常不起眼的木椅,看起來卻的確完全不一樣了。那老時代對所謂「工」的「好」看法也因此而不太一樣了⋯⋯越聽越心虛也越好奇的馬三寶也好像因此比較清楚那一生「砍老房子」怪老闆自詡又自慚他所錯過了「中國傳統建築」的看不見的或失傳的什麼,或是,比較清楚那從來沒有那麼尖銳懷疑過自己會喜歡「中國傳統建築」這件事的馬三寶…..為什麼會來到這怪古董店一如來到一個失傳的博物館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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