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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往何处去

发布: 2015-1-22 16:33 | 作者: 王琰



         “是文吉吗?” 季小梨再次发问时, 停下脚步辨认。
        “不是。” 候琴回答, 偏过头, 对方身上的闪光点与这夜极不协调。她莫名冲动的情感霎然冷却了。
        “那------你也住附近?” 季小梨凑近几步, 与候琴保持触手可及的范围。 
        月光下, 季小梨几乎看得清候琴脸上那一层软软的茸毛。她的皮肤真美真年轻。她的眼睛很黑, 闪烁一层寂寞的光。季小梨说, 第一眼见到候琴, 凭直觉知道她们之间会有故事。候琴, 这个与她做了半年邻居却无缘相识的女人, 似乎正是她冥冥中等待的闺中知友。季小梨没能等来老朋友文吉, 却偶遇另一位留守夫人候琴, 不能不说有缘。 
        她说, 那晚她兴奋得有点失态, 一路语无伦次地介绍由她一手创办的留守俱乐部。俱乐部成员开始仅对留守女士开放, 每月两次, 参加者的丈夫一律是回国发展事业的。她们平均年龄三十三岁, 最大的五十, 最小的才二十三, 还是个学生。 起初, 这些不是单身的单身女人聚会, 话题只有一个: 即自己的丈夫。她们不厌其烦地谈与丈夫相聚的点点滴滴;谈丈夫的好吃懒做, 丈夫许多类似儿子的玩劣一面。只要涉及丈夫的, 什么都谈, 惟独不谈情色两字。谁都知道国内流行离婚, 流行“找个海归做情人”, 她们却对此话题佯装不知, 直到那个年龄最小的文吉黯然退出俱乐部。
        文吉的丈夫比她大十岁, 回国后不光包二奶, 还堂而皇之生了一个儿子。离婚后的文吉其实已不能算留守女士, 可她消失两个月, 又在某次聚会出现, 并且不再孤单。她亲热地挽着一位年轻骑士的手臂, 对众人说, 及时行乐吧, 你们的丈夫在国内都不寂寞, 何必作茧自缚, 压抑自己? 季小梨说, 她们, 包括她自身在内, 心中都有一根最敏感最脆弱的弦----它时时刻刻关注着远在天边的丈夫。是文吉那几句话, 率先使那根绷得过于紧张的弦松驰下来。俱乐部自从有了第一个男人的参与, 一发不可收拾。那些参加聚会的男士大都离异或单身。他们受过高等教育, 薪水优厚, 谈吐不俗。大家定时从纽约州的各个城镇赶来, 只为行乐。那乐, 不是性的发泄, 是单纯的聊天、或一些别出心裁的游戏之乐。时间一长, 俱乐部名声越来越大。季小梨干脆把留守俱乐部, 改成游戏俱乐部。俱乐部除固定的几位女士外, 其他人员你来我往, 每次都有新面孔。作为俱乐部主席, 季小梨说她只顾忙于招待, 很少记住新人。可那天晚上, 披一头湿漉漉黑发的候琴, 却牵动了她的心扉。
        候琴被动地走在季小梨身旁。季小梨说话时, 两手忙个不停, 臂腕上的手链一圈圈取下来, 再一圈圈套上去, 如此反复, 乐此不疲。 候琴几次停下脚步, 那阵类似金属的碰撞声使她头皮发麻。
        “我……” 候琴迟疑道: “今晚不过去了。 反正知道你住那儿, 下次拜访吧。”
        “到了, 再多跨出两步路就到了。你看------我的家。”季小梨朝前方一指, 激动地说: “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今晚遇见你, 说明我们有缘。快走吧, 只有进入俱乐部的人, 才知道它的魅力。”说罢一眨眼皮, 似含某种暗示。
        候琴的心莫名一跳。从季小梨家传出的音乐声潮水般震动着她的耳膜, 她看到很多年轻有力的身影: 他们随心所欲地甩动胳膊和大腿; 一位女孩被无数双粗壮的手臂托举, 向上抛, 女孩笑着凌空飞跃……音乐声更响了。
        候琴情不自禁抬头, 仰望天空。她疲软无力的身体, 忽然间变轻灵了。
        “你怎么啦? 快进来呀。” 推开家门的季小梨再次热情邀请。候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发烫的脸颊, 掩饰道: “你们家-----真大啊。”
        跟随季小梨走进家门的候琴, 立刻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 那半裸露在汗衫外的乳房雪白丰满; 那长及腰际、潮湿闪亮的黑发, 随她说话的频度在空中跳荡, 空气里便多了份极其诱人的香味。室内闹得正欢的人们都停下动作, 盯着她看。候琴根本不在意众人的目光, 嘴唇掀起一缕笑, 身体跟着音乐的节奏自由舞动。
        季小梨大声介绍: “她是我们的新朋友候琴, 大家别停下来, 继续跳呀。”
        那晚临近尾声的舞会, 因候琴的加入而疯狂。男人们似乎都想设法贴近候琴。季小梨说只有一个男人没跳舞。他是一位画家。
        他坐在光线幽暗处, 候琴跳舞时, 他画画, 画完, 作品留下, 人悄然离去。 画里的舞者酷似候琴: 扭曲的肉体被光和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乳房和臀部的比例大得夸张。 还有一张猩红的唇, 微张着, 充满无限情欲。
        候琴看到这幅画时的震动, 季小梨记忆犹新。两人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后, 常听候琴谈起那幅画。它被候琴当作宝贝, 挂在应当是挂他们结婚照的地方----床的正上方。候琴还说, 他应该是这世界上惟一懂她的人。可惜, 直到候琴失踪, 他再没出现。
        季小梨有关画家的描述, 很快被警方认为是一个新的突破性线索。警察再次去候琴卧室, 发觉画已不翼而飞。而朱辉, 疾口否认见过这幅画。第二次被警方传呼的季小梨说,朱辉回来后, 她便很少去候琴家。当然, 两人只要聚在一起, 话题自然会涉及到画家。 
        候琴曾深情提及, 那晚去季小梨家前, 她其实已见过画家。
                                     
        凝眸
        
        小梨, 候琴常用梦幻般叹息的语调叙述, 声音轻柔似雾: 那天清晨, 当我心绪散淡地穿过长长的空车厢, 车窗外美丽的阳光折射在我脸上, 我蓦感胸口一热,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抚一般。这是我每天步入车时独特的感受。我从没错失清晨温馨袭人的阳光-----它的凝视, 有时像情人, 使我无端脸红。
        他就坐在我的老位置上, 专心翻一本美术杂志。 我竟没看见, 直到差点踩着他的足尖, 才愕然止步。他吃惊抬头。这短暂一瞥, 似乎带有生物电的磁场作用, 牢牢地拉紧了距离。小梨, 我无法用言语描述那瞬间的忘我-----它, 还带有一份惊喜。惊喜! 是的, 正像某位大词人所写: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你能品味“蓦然” 两字在心头引起的震荡么? 很长一段时间, 我不知道是否曾拥有过青春, 曾体验过激情的狂热。是他的出现, 使我感受到一种纯然丰富的情绪。哦, 这短短几秒钟, 足以改变我的人生。只要一闭上眼睛, 他的目光、他欲言又止的嘴唇, 会如洪水般溢满心间。这样一种思念使我彻夜难眠。每天夜里, 我睁大眼, 等待黎明, 等待与他相遇时心领神会的一瞥。他的灵魂也像与我有约, 一个月来从不曾失约。 
        整整一个月, 我活在这个不知名男子的凝眸里。我奔向公司的步履轻松愉快。我们公司以出售各类精品服装为主, 另设钟表、珠宝柜等辅助业务。我会计硕士毕业, 应聘到这家公司时, 因没相关工作经验, 常被他们冷处理。 工作两年, 每天重复操作的是最简单的会计程序,还常被调到楼下服务部结帐处接待顾客。没遇见他前, 我活得被动无奈。每天在公司机械性的操作, 使我的心过早衰老了。是他的出现改变了一切。知道有一位男子正默默地分享我的激情、梦幻和失落, 我好像突然之间找到了依傍。
        小梨, 我们曾不止一次讨论过有关婚姻的话题。当固定的婚姻关系使双方陷入一种惰性和习惯, 而惰性和习惯再也产生不了激情时, 你我都有一种恐慌、不知所措的感觉。你说你渐渐麻木了, 并且认同了现实。我却不甘心。我渴望挣脱那层束缚我的茧壳。因为我知道我的渴望有多深。我渴望能真正爱一次, 能尽情疯狂一回。 
        可是, 他突然不见了。他不见了, 小梨, 我并没有绝望。能够等待其实是一种很美丽的人生。每天清晨, 坐在他曾坐过的位置上, 手里拿一本他曾翻看过的杂志, 仍能感觉他的眼神, 正默默地凝望着我。在这个陌生的世界, 在这群陌生的人群, 他的凝视是多么宝贵啊。 常常, 眼泪情不自禁溢出眼眶, 我擦干眼泪的同时, 心里又生出一份希望, 希望与他再次相遇。
        也许上苍终于可怜我的痴心。那晚, 初进你家, 只觉到处是人, 到处是音乐声。我跟随音乐舞动, 眼睛习惯地在人群里寻觅。我说习惯, 是的, 自他不再出现, 我便时刻在拥挤的人流中寻觅。我熟悉他脸部的每个特征, 熟悉他的眼神, 甚至熟悉他嘴里发出的轻微的叹息声。那晚我像被音乐催眠了, 闭上眼的刹那, 突然感觉到了他的凝眸。
        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试图奔向他, 像无数次梦幻中出现的那样。可是, 身边的男人越聚越多, 他们围成一道厚厚的城墙, 堵住可能朝他奔去的任何缺口。望着一张张陌生的脸, 我迷惑了, 以为又是自欺欺人的幻影, 直到你递给我那幅画像……啊, 他走了, 没有谁知道他的行踪。 我知道, 这一次我是永远失去他了。可我多么不甘心啊。
        他走了, 丈夫却回来了。 结束了三年的两地分居, 认识我的留守夫人大都羡慕得眼睛发红, 说我好福气, 找了个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老公。这样的痴情种子上哪找去? 只有你没说过类似的话。我真想扑进你怀里大哭一场。分居时, 虽然孤单, 却拥有大块遐想时光。那时, 无论精神和肉体都是自由的。突然有一天, 这份自由被彻底剥夺了。分别三年, 他变得毫无顾忌, 想要就要, 永无休止。每当我听到他用那种神经质的声音叫我过去时, 心里就充满了厌恶。
        小梨, 你说我该怎么办?
        
        朱辉
        
        朱辉神情倦怠地坐在警察对面, 根据要求, 将尽可能回忆与候琴婚前婚后的点点滴滴。
        “我和她几乎没恋爱就结婚了。” 他沉默后的第一句话, 使对面坐着的两位警察睁大眼。
        “你们是包办婚姻?”
        “当然不是。” 朱辉摇头道, 凝神想想, 又惆怅道: “不过, 感觉跟包办也差不多。是朋友介绍的。那年, 我拿到出国留学签证, 出国时快三十岁了, 没处过对象。不怕你们笑话, 还是个童男子。” 朱辉干咳两声, 声音平淡乏味, 回忆对于他是一桩痛苦的事: “我母亲非常着急, 听说到美国更难找对象, 一定要我把个人问题解决好才出国。朋友把她介绍给我时, 我已淘汰了四个女孩, 其实后来想想, 前面四个女孩都比她温柔、开朗, 我选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结局会比现在好一百倍。唉, 缘分啊, 想逃都逃不脱。” 朱辉咽了咽口水, 眼皮朝上一翻, 继续说: “她比我小六岁, 还在读大四, 一心只想出国。我也说不清怎么会看上她。那时, 她一点不爱打扮, 长相也没前面四个女孩好, 而且, 话少, 爱皱眉, 好像谁欠多还少似的。我第一眼见她就有退出的意思, 是我那朋友一句话使我色迷了心窍,” 朱辉说到此, 脸上泛起潮红: “我朋友说, 看女人不要光盯脸, 看她那对乳房, 走起路来在衣领里一跳一跳, 多让人想入非非啊。经他点拨, 我读她的眼神便有点急不可耐。” 朱辉说着, 脸上红晕褪尽, 两眼直楞楞地瞅着地板, 悔恨不尽道: “要是我不那么着急和她发生关系就好了。其实, 第一次做完那事我感觉特不好。她很冷, 还有一股含羞忍辱的味道, 叫人不是滋味。”
        “结婚后, 候琴对生活, 工作, 及交友有什么直接的抱怨吗?” 警察问。
        “抱怨?” 朱辉想了想, 说: “她很少交友, 几乎没有朋友; 工作虽然不是她想要的那种, 但也应该满足了, 你想还有很多人找不到工作呢。”
        “工作不是她要的哪种?” 警察打断他, 问。
        “她说若换在国内, 以她的学历, 可以学以致用, 成为一个企业财政动脉的主管人员。可在这里呢? 她每天操作的, 是一个高中生训练两天即可独挡一面的事。况且, 还常被差遣去做类似收银员的事。她工作上的事我不是特别清楚, 好像就听她抱怨过一次。”
        “你是怎样回答她的?”
        “我?” 朱辉说: “我说不喜欢别做, 家里也不缺你那几个钱。”
        “她呢?”
        “她没说话。从此再没听她抱怨过。”
        “你们在生活方面有过哪些冲突?”
        “是的, 生活上有两次我记得很清楚。我喜欢看长篇历史连续剧。<<三国演义>>, <<水浒传>>等, 一个晚上接着一个晚上, 我看得津津有味。最初, 我邀请她一块看, 她看了两集走掉了。有一晚, 我正看得激动, 大概深夜十二点钟, 她突然披头散发地从楼上卧室冲下来, 铁青着脸, 啪地关掉电视。 她仅说了一句话, 她说, 我要娶得根本不是她。说完, 旋风般冲上楼。为此事, 我们冷战一个星期, 后来, 她再也没干涉过我看电视, 哪怕我看通宵都与她无关。” 朱辉苦笑了笑, 接着说: “还有一次是有关家庭布置, 那次冲突发生在刚买房不久。我喜欢客厅带点古朴原始的气息, 为此, 买了许多木头雕刻或古铜塑的印弟安人、古埃及人头像。那些头像都有一双沉重的眼睛, 望着那些眼睛, 我会感觉到心灵的颤动。可她不喜欢, 不喜欢又不直说。一天, 我下班回家, 发现头像们被扔进地下储藏室。白色的墙壁上只挂一幅画。看着那幅画, 我突然明白, 我并不真正了解她。”
        “能描述一下那幅画吗?”
        “这是一幅油画, 画面是一对正在拥抱的男女裸体。男子的头部深埋在女人的胸脯上; 女人一手轻揉男子黑发, 另一手微垂自身宽大的臀部一侧。她的头略显僵硬地向后扬, 眼帘微拢。”
        “为什么说看着那幅画你突然明白, 你并不真正了解她?”
        “因为她向往的东西恰恰是我们之间缺乏的。”
        “很抱歉, 能不能问你一个非常私人的问题? 结婚后, 你们夫妻间的性生活怎么样?” 警察沉思一会, 问。
        “一直很冷淡, 直到三年前我决定回国开药材公司。”
        “嗯? 三年前?” 警察立刻注意到了这个转折语气, 警觉追问: “为什么说直到三年前?”
        “因为我一回国, 她在电话里像变了个人。”
        “说下去。”
        “原来我们在一起时感觉很冷, 不光性生活冷, 言语也冷。我们没有其他小两口亲昵融融的气氛, 两三句话谈不到点, 就各干各的事。再加专业不同, 真没觉得有任何说话的必要。可我一回国她像变了一个人。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变得非常温柔非常挑逗。她倾诉内心的欲望和孤独;说她如何想我, 想我身上的气息。她在电话那头喘息。我被她诱人的声音折磨得彻夜难眠。结婚这么多年, 从没如此迫切地想要拥有她。于是, 回国三个月, 我就请了长假, 冲动地回美国与她团聚。”朱辉说着, 不安地挪动着身子。他深吸口气, 微眯起眼睛, 腮帮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着, 那一次做爱, 至今回味, 仍使他心荡神驰。 “她真是一个尤物。” 片刻后, 他像是自语般道: “没想到外表冷漠的她会如此色情。” 他的眼前又一次出现她娇慵、性感的裸体。   
        “这样和谐的性生活持续多久?” 警察问。
        “从来没有和谐过。” 朱辉苦笑道: “她见到我, 好像很失望, 立刻冷若冰霜起来。是我被她迷住的。我像第一次发现了她的美, 难以自拔地爱上了她。” 朱辉嘴唇颤抖着, 难过地闭上眼睛。等他感情平静些, 年纪稍长的警察问: “候琴失踪前, 你们夫妻间发生过不愉快吗?”
        “没有。” 朱辉断然否认。
        “真的没有?” 警察探究地追问。
        “如果那也算是不愉快的话……”朱辉言辞吞吐, 眼神犹豫。
        “到底有没有?” 警察脸色变严厉了。
        “隔……隔天晚上我强迫了她, 她骂我畜牲。” 朱辉低下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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