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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关曲

发布: 2015-1-01 16:41 | 作者: 荆南村



        “唉,你不记恨我最好,最好。我虽则说从小使唤着你,但也看待你是家里人一样的,待如子女的,想起来也还不曾特别的苛待了你。至少,你没有饿着吧?你没有冻着吧?你肯定是忘记了吧,那时你还小呐。四五岁大点,是你那个亲戚说的,是爷爷吧?应该是爷爷。他说话我都听不懂。谁知道他走了多远的路逃荒到那里的呢?他说你家里爹娘都不在了,没有其他亲人了,像个小猫小狗一样,年辰好还有口饭吃,年辰不好,他也要把你丢出门了。就是在去敦煌的路上,我遇见你的,也就是这样的十月天,早晨好冷,你穿的还是件破单衣,脸上只看得见两个大眼睛在眨。小鼻子下拖着清鼻涕,一定是冻的。你那头发又长又邋遢,可能从来就没有洗过,上面满是白白的虱籽。唉,后来回来我跟你干脆也剃了头,剃干净。拉着你的那个人胡子拉喳的,两眼深陷,一看就是长期饥一餐饱一餐的。他哪里还能养活你。他都没说清楚你们是从哪里逃荒过来的。他很放心,把你交给我。他站在那路边,朝我和你挥手,眼泪巴巴的,盯着你,嘴皮抖得厉害。他站在那里,你和我走了好远,他还站在哪里,还在挥手呢。威娘,威娘——”
        “我在听呢,师傅。”威娘泣不成声,抖动着双肩。
        “啊,在听就好。五浊恶世,苦啊。合该是你我有缘,合该是我遇见你,都是前生有约的啊。我的病,看来不得好了,你将来要怎么办呢?”
        “师傅会好起来的。潘娘他们已经派人到敦煌去叫郎中了。师傅怎么要这么想呢?”
        “威娘,是命不是病。医生是只能诊好病的,但命运,他怎么能诊呢?这我自己心里最清楚。我在想,你怎么办呢?总要把你在这世间以后的生活安排好啊,你能到哪去呢?你已经是举目无亲,在这世间,只有我才算是你惟一的亲人。如果我不在了,你要怎么办呢?”
        “师傅,不会的,威娘还会服侍你一辈子的,你还会好的。”
        “听我说,威娘,听我说。金刚呢,这个人是对你有意思,想纳你做个偏房的,但你一直好像不大乐意看见他,见他都躲得远远的。我知道,你认为他这人是靠不住的,况且,他都可以当你的爹了。你肯定会不肯跟他的。但他这个人只是为人有些粗鲁,粗枝大叶的,心地还并不见得有多坏。你还年青,将来会看得出来的。我不会拗你的意的,我不会让你再落火海。你放心吧。我会听你的意思的。” 金刚就是灵惠师的弟弟,那个大胡子,总是见了她就嬉皮笑脸的。这几天也常来。一来就拉长他那唱歌一样的大嗓门,嚷道威娘啊,辛苦你啦。你看,我姐姐病成这样子,我们大家都不好受啊。真希望她能够一天天好起来。大娘子和我每天都要念一卷消灾消难的经呢。大娘就是他老婆,那个胖得几乎成个球的女人,性格暴躁,脾气极坏。平时说话也是高声大嗓,像跟人吵架。一句不对头,动不动就拍桌子打板凳的,金刚在这世间如果有过害怕的人的话,那一定就是她了。金刚跟她倒真是绝配,两个都是那种糙人,好像并不知道世间还有细心温柔那么一说。他们都是那种对他人痛痒漠不关心的人。虽然金刚喜欢见了她嘻嘻哈哈的,但不过是这个老无耻求欢的嘴脸,他骗不过她的眼睛。她才不会上他的当呢。他们夫妇俩都是硬心肠的人,在他们家下人都私下里骂骂咧咧的,说他们的刻薄话。那个金刚听说要娶一个长期相好的寡妇做偏房,结果那个大娘子竟然打上寡妇门去,硬是把寡妇给打得青紫斑斑。她果真给金刚作了偏房,还能到那个家里过得下去?跟着那个胡子,跟着那个性情火爆的胖女人?想象都是觉得恐怖的事情。她似乎看到她备受凌辱的悲惨的情景,于是她就开始抽泣起来。
        “你还记得我刚才说过的我奶奶告诉我的那句话吗?什么事情见得太认真了都像个绳索一样,会捆住你的!但是我知道你就跟当年的我一样,你还是执著的,你一定要执著,因为你没有经历过,你不知道被捆住的苦楚——你将来总会明白的。不如意往往是我们心造的。如意也是一样。不是每个人都放得下的,那些执著。不是你执著,就是别人执著。是的,痛苦就是这样来的。好吧,我知道,潘娘那边,你好像还待得住。你认为郭三郎姑爷仁厚,你对他好像也不厌烦,你过去他们家如何呢——当然也要你愿意才好。威娘,威娘——”
        “我在听呢,师傅。”她停住了哭泣。她点了点头。
        郭三郎是个白面书生,学问很大,还很会画画,佛道神仙,都画得栩栩如生,是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他又是在官府里做事的人,体面自不用说,单是那待人接物的态度,就跟一般人完全两样。这并不是说他傲慢,目空一切,瞧不起人,不,郭三郎从不是那样的人。他总是一副谦恭温和的态度,任对谁说话都不会大声,就是人家顶撞了他,也是。他轻言细语,态度真诚,好像是什么事都完全相信人家。跟人商量事情呢,也总是先听听人家的态度如何。即使要他先表态,他也总是很委婉的表达,老希望不会因自己的表态而伤着了别人,或是让人家有什么不满意。他最喜欢问的是:“您看看,这样妥当还是不妥当呢?”他对人家交代他的事情,总会尽力去做到,做好。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人缘也实在很好。人家提到他时,都会赞不绝口:“嗯,三郎啊,真是个好人。很像他的父亲,大名鼎鼎的郭画师。”威娘就是觉得他可靠,他不会让她觉得没有着落吧?这样一个人,应该会给她一个应该得到的生活吧?潘娘呢?潘娘是不是真的如她看到的那样通情达理?那样的谦和善良?她心里觉得她也应该是那样的人。她无数次跟他们打过交道,她已经很清楚他们的为人。
        传来响亮的铃铎声,模模糊糊的笑谈声,牲口迈着沉重的步子,打着响鼻,好像就在窗外经过。威娘给灵惠师拉了拉被子,把肩头捂了捂紧,然后低下头轻轻对她说:“好好休息吧师傅,我去给您熬点早上喝的稀粥。”
        她摸出火石,火绒,手指都冻得僵直了,好容易才打着火,点上了油灯。她把灯芯捻长些,灯光更明亮了。她叹了口气,端了灯,站起身来,悄悄儿走出房间,就朝黑漆漆的灶屋走去。
        卧室里寂静了。月光还是那么明亮,从窗格间穿过来,霜一般铺在床前。这是一个梯形的黑白的剪影。那黑黑的一双脚印,印在那里,像终于漂泊到了码头的小船。那个曾经静静的等待着谁到来的人,现在已经走远了吧?那双脚现在已经搁在了哪里呢?谁知道?
        远处又传来了长长的,高亢的鸡鸣声。接着,从灶屋里传来火苗烧着干柴发出的清脆的爆裂声。
        
        11-15-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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