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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关曲

发布: 2015-1-01 16:41 | 作者: 荆南村



        “我在听呢,师傅。”
        “啊,好的。我会剪纸人儿是出了名的,我很乐意帮那些来求我帮他们剪窗花的人剪些吉祥的团案,在节日里贴在窗纸上。花花草草的,蝴蝶蜻蜓的,我只是不剪美人图给他们,任他们怎么求我,我也不剪给他们。我就是不剪给他们,这是有原因的。我的姊妹们甚至觉得我不近人情,因为她们也求我剪美人图,我一样也是拒绝了。我起先是看见过奶奶给她们剪过好多美人图——是的,我记得很清楚呢,那时候奶奶还没有过世,但她老人家已经身体大不如前了,很容易得病,一病就老躺在床上。总是我陪着她,她也最舍不得我。乖妮儿啊。她会时不时叫我,你就是一样事见得太认真了,什么事情见得太认真了都像个绳索一样,会捆住你的!乖妮儿啊,我说的这句话你要记起。是的,我今天都还记得呢。奶奶是个明眼明心的人,她跟我不是一样的人,她能从世间的苦恼里面解脱出来,她已经很豁达无碍了。而我那时候还在执著的阶段,我还沉在执著的趣味里面。我看见姊妹们把奶奶剪出来的美人图随随便便的就贴在窗纸上,任凭风吹雨打,甚至被风吹掉,给刮到屋檐下的污水沟里去,我就生起一种说不出的伤心。我对这些人的冷漠和粗心有些埋怨和气恼,我从污水沟里把美人图捡出来,擦干净,然后悄悄的在佛堂里焚化了。我又把窗纸上所有的美人图都揭下来,也一起拿到佛堂里焚化了。我这么做,叫姊妹们好笑,叫奶奶也好笑。所以她就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来。但我当时就是那样认为的,我不可以让我精心描画的美人们遭遇如此难堪的命运。我不希望那样,因为我也觉察出了她们同我一样,也是有感情的,能生活的,甚至是能倾述衷曲的。她们从我这里出来,但她们并不属于我,她们一出来就带了她们的不幸的故事,她们产生了,她们又消失了,但她们总不能抹去带在她们身上的那些不幸的故事。我发现我剪出来的这些美人图,虽然只是连接她们不幸的内心的一个小小的秘密的纸符而已,但没有这种纸符,她们不幸的内心就没法显现。我跟她们之间的交流就没有凭藉。其实是这些纸符代表了她们,这些纸符也就是她们。这样我才珍视我的这些美人图,并不是我仅仅自珍自己的技艺。技艺能算什么呢?如果只是技艺,那不就是跟剪刀一样吗?剪刀可能值得那么珍视吗?再珍贵的剪刀也不值得,我认为。现在,你就明白了。我怎么会把她们随随便便就交给别人去?然后让他们随随便便把她们就朝那窗纸上一糊了事?这些美人们不是没有生命的,她们也是脆弱的。她们经不起那些漠视,灰尘,风雨,残破。她们只能在懂得她们的人那里。可是懂得她们的人毕竟是很少的。我有时候也会很困惑,是的,世间人真是太多了,虽然每个人都不相同,但大多数还是有着相同和相近的趣味的。只有那些在他们看来是稀奇古怪的的事情上,他们才因好奇心觉得这不可理解,或者不可思议。这让我情绪低沉。那些已经过去的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我还能重现那些故事的一点一滴。那些不被人知道的故事呢?谁知道是怎样的?但他们确实存在,就像你我一样。就像我一样,我痴迷于剪纸,我活着的时候,只有认识我和见过我的人知道我存在,只有听说过我的人知道我存在,但这些人消失后,我也就消失了。我像不曾存在过一样消失了。虽然我真真切切的存在过。仔细想一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那么,当我剪出那些美人的故事的时候,我重新感到了一种喜悦,这些美人就成了一种新的存在。我也被带在那些故事里了,我的技艺在那里出现了,技艺能算什么呢?因为心灵和它在一起,技艺就算是存在下来的手,存在下来的脸,存在下来的躯体。”
        威娘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双颊滚滚的流下来。她坐在床沿边上,俯首盯着灵惠师。她觉得她神志已经开始不清楚了,她的谵妄的胡话又开始了,这加深了她的担心。她的眼泪噗噗的滴落在被褥上面。
        “别哭,威娘,别哭。听我说。”
        “我在听呢,师傅。”
        灵惠师又长长叹了口气,好像在考虑着要说什么,或者怎么说。停了一会,窗外听得鸡叫声了。是第一遍鸡叫。那叫声来自远方,但听起来很高亢,嘹亮。像一支射出的有力的利箭一样,穿透了夜的深沉,寂静。接着,有铃铎声响起来,是驼铃声吧,应该是早起赶路的商队动身了,有人的咳嗽声,清着嗓子,用力的吐痰,低低的咕哝,喝斥着牲口,一切都好像很分明。一些人又要开始他们的漫漫旅程了。
        “是天快亮了吧?啊,又挨过一天了。我说什么啦,威娘?我刚才是说了什么啦?”
        “您说剪纸呢,师傅!我怎么就从来没见过您剪过纸人?”
        “啊?是啊,我后来就不剪纸人了。不剪了。我不是跟你说到我那个小表兄?是的,在寺庙里画壁画的那个,会脸红的那个,他啊,是个有心人。他后来到底没有来我家里来玩。我奶奶不是叫他有空来玩?他没来。但是托人送来了一个大包裹。给奶奶的礼物,给我父母的礼物,给姊妹们的礼物,还有一封致歉的信,说是因为到另一处去赶工,为一个朋友的面子,推脱不开,没能来给大人们请安问候。我得到一条女人常用的手帕,另外还有一刀上好的红纸,说是托我为他的婚礼剪些吉祥如意的图案。我开始忙碌起来,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见,连饭都忘记了吃,我冥思苦想些什么?新花样?枝繁叶茂的牡丹花,连理枝,并蒂莲,双飞蝶,比目鱼,翡翠,鸳鸯,天上,地下,水里,到处好的如意的,我都给用心的剪出来了。最后还剩一幅大纸,我想,剪个什么好呢?我熬夜想,我走路想,我吃饭想。我熬夜不知道时间已经是夜里了,我走路撞到了别人身上,我吃饭不知道吃的是什么。我走火入魔。奶奶看到我这样子,心疼地说乖妮啊,你都瘦了一圈呢,你这是怎么啦?她叹息着,伤心地摇摇头。我一直像在梦境里面。那是一个恶梦吧?应该是一个恶梦。我忘记不了,就是在一个下着细雨的夜里,我开始动手剪了我这一生中最后一幅纸人。我们时代的大诗人白居易,谁不知道他的大名呢?谁不曾读过他的《长恨歌》呢?谁不曾为这伟大的君王和妃子的爱情感动过呢?是啊,长生殿的私语,华清池的缠绵,君王是那么风流倜傥,温柔多情。但是君王却是个垂垂老者,臃肿,肥胖,不能掩饰的接近死亡的丑陋。他眼角堆满了皱纹,双颊浮肿,下巴松弛,肚子上满是下垂的赘肉,手臂和腿上的肉也都松松垮垮,像破破烂烂的布条粘在骨架之上。这就是真正的君王的形象,这怎么能吸引那正在盛年的如花似玉的妃子?就因为是权势,地位,财富,名声?不是吗?不是的,妃子的爱是那么奇怪,你想象不出来她的眼里有一个怎样的君王。在那老迈的躯体里面,住着一个年富力强的,精力充沛的年轻的君王,他并不能被这丑陋的躯体所掩盖,妃子接受的是那位光彩四溢的形象。她容忍了那个年轻人的衰老,因为他没能等到她及时的出生。他曾经那么年轻,和她在沉香亭牡丹丛中宴饮,和她在骊山温泉里沐浴。和她在马球场上驰骋。他到底等到她了,他知道她了解他,他可以跟她倾述他的忧伤,他的苦恼。他的失落。他到底是等着了。他是幸运的。在那么多人中间,他是幸运的。有很多人,他们是等不来了解他们的人的,或者等到了,却也没法在一起。苦啊,这就是苦啊。我把这些形象都剪了出来,年轻的君王,年轻的妃子,我还把‘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也剪了出来。我剪完了,鸡就叫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也没有风,很静,只有我的两耳里充满了铃铛声。我趴在桌子上,呼呼就睡。等我醒来后,我的奶奶竟然已经过世了……”
        灵惠师的声音变得嘶哑,她一会儿激动,一会儿平静,一会儿又变得沮丧。她好像沉浸在了一种悲痛之中不能自拔,但渐渐的她好像觉察到了自己的失常的言语。她停下话头,盯着低着头俯视着她的威娘看了一会儿。她又舒了一口气。然后,她轻轻的问道:“威娘,你在听吗?”
        “我在听呢,师傅。我一直都在听你说呢。”
        “那就好,我有你在我身边,就一点也不会孤单。你不知道,起先,我进了寺庙里,陪我那位姨奶奶。但我却感到是多么的孤单。晚上,黑暗里你瞪着眼睛,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挨着,你没有一点睡意。你就只有被孤单和时辰折磨。你的心里再也激不起一点波澜,就像古井水。我沉在一种奇怪的类似空空洞洞的寂寥里边,我不踏实,我得不到安宁。实话说,我并不是为奶奶的过世而悲伤到了这种程度,况且,奶奶那时过世已经快三年了。我见到过我先前提到过的那个表兄和我姐姐的第三个小孩子了。前两个是女儿,第三胎这才是个男孩,真乖巧,眉眼长得很像表兄,又斯文,又秀气。我听说他也很喜欢画画。我打心眼里喜爱这孩子。我住在我姨奶奶先前住过的庵堂里,他们夫妇来感业寺进香,就顺道来看我。那个时候,姨奶奶也已经西生去了。在一间小小的卧室里,你觉得空出来的不是空间,而是你的心,里面什么都没有。我养了一只猫,晚上,它会翻墙越瓦的去追赶老鼠,虫子。或者会会其他野猫。我会等它轻轻巧巧的回来。它会温顺的悄悄的趴在我身边,蜷着身子,任凭我梳理它光滑的玳瑁色的滑溜溜的皮毛。它一面细声细气的喵喵叫,一面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像我这样的有痰症的人发出的一样的呼噜呼噜声。它累了,就会睡在我身旁。它很有性灵。白天我走到哪里,它也会跟着我到哪里,这真是很少见的猫。但有一次晚上它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在晚上等它,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都没有看见它回来。我到处找,没有踪影。就这样,它消失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一直也不知道。但是我还在惦记着这个曾陪伴了我大概一年多的畜牲。就是现在我还能记住它的模样,它慵懒的伸着懒腰的样子,它拿脸往我手上蹭痒痒的样子,它翘起尾巴撒娇的样子,它专注的扑蝴蝶和昆虫的样子。它有灵性。我好几次梦见过它。我好像时时刻刻都听见它的叫声。我知道我需要一个伴儿,我的心里面不能空下来。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遇见了你,威娘,我遇见了你。你还那么小,正是到处闹饥荒的年辰,很多地方饿死人。唉,真可怜呐,那个时候。你还有印象没有?”
        “我还有一点点印象。我还记得师傅带我走的那一天,很冷。”
        “是啊,那一天很冷。打了严霜,霜都厚得跟落了场雪一样。我到敦煌去了回转身来。我是有什么事出了这一趟远门呢?我不大记得清了。也许是去看过我的姐姐和姐夫他们?我说不清,但恐怕不是的。我独自在路上走,是回来的路上,我起得很早,太阳还没有出来,我就在路上走了。起先光线还不是很明亮,地上是白白的一片,我踩着霜走,回头望望,那白白的地上,只有我一双黑黑的脚印弯弯曲曲的跟着我。光秃秃的树木都僵直的立在那空空的路边上。鸦鹊的叫声在很远的地方传来。天越来越明,却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路上走。我就在那里遇见了你,威娘,你还记得吧?是哪个地方,你还记得清楚吧?”
        “我还有一点点印象。”
        “多年来,你一直服侍我,很辛苦,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有时候遇到我心情不好,也许就会责怪到你头上,有些小不如意,就会跟你呕气,你还小的时候,那阵子遇到有时候你顶我,我恼了,甚至还会动手打你,这都是有的。威娘,威娘——”
        “我在听呢,师傅。”
        “我不记恨师傅,我从来都没有恨过师傅。师傅教训的是。我有时候也太顽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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