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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节选)

发布: 2014-12-18 16:38 | 作者: 王小妮



        卖盐的姑娘对卖胭粉的姑 娘说:我的妈呀,你见过那么大的毛主席吗?一堵矮墙后面,有一幅三层楼房高的毛主席,这只是半身像。两个姑娘下了车,趴在墙头看毛主席。卖胭粉的姑娘突然 说:这不就是电影院吗?我认识这个大门口的柱子啊!两个姑娘像被石头子儿打中的喜鹊那样,嘎嘎地笑起来。
        电影院门口插了一排红旗,旗杆很短,旗面出奇地大,谁经过那门口突然被旗给裹住,听它们中间呼呼的风声。一个老人迎出来,摘着脸上的红旗问:你们干啥? 卖盐的姑娘说:看电影。老人的声音立刻变得极低沉:丫头,看啥电影,快点走吧。卖胭粉的姑娘看见电影院的那扇小门,黑丝绒的布帘没挂上,里面坐满了人。她 说:那么多的人,不是演电影是啥?老人推着两个姑娘的车把:那是开会呀!卖盐的姑娘把车子靠在院墙上,她说:大叔,你别唬我们。
        这时候又有戴红胳膊箍的人出来了,一个中年人:什么人?什么人吵吵!老人说:你们就说走错门了。但是,卖盐的姑娘还故意放开声说:这不是电影院吗?我们 来看电影。她听说城里的电影是按钟点演的,不会等人。中年人顿时变得极气愤:看电影?!你们都过来!卖胭粉的姑娘马上向后退着说:我们有路条。中年人说: 那玩艺有啥用,无产阶级不用路条。他把那张写着战斗敬礼的纸条抽过来,甩到空荡荡的大院子里。两个姑娘被带进院子,看见一个人正站在高架子上画一幅画。原 来,三层楼高的毛主席是画出来的。中年人指给她们看胶合板上刚画好的农民,一个女的,头上包着白手巾,嘴笑得很大,嘴的里面白白的没有牙,好像笑着嚼一团 棉花,女的怀里抱着一团黄的庄稼,不知道是谷子还是麦子。中年人问:你们两个是啥出身。她们再说是贫农。中年人突然加大了声响说:你们看看啥是贫农。他还 是指着头上包手巾的画上的妇女。他说:你看你们,像贫农吗?脸上还抹着粉,留着马尾巴辫子,忘了本了!你们先给我把脸洗干净了。我看你们像地主家的小姐。
        水龙头就在院门口,卖盐的姑娘第一次见着了自来水,还没洗脸,她先对着水龙头喝了几大口。从水龙头的角度正好看见巨大毛主席像的背面,那是一幅电影广 告,两个姑娘都看见一只胳膊,弯着,大手上握着一支黑手枪。广告的其它部分跟墙壁贴在一起,使她们看不到。中年人站在贫农妇女的白领子下面喊:过来过来! 卖盐的姑娘转过脸对卖胭粉的姑娘说:快跑哇!
        骑上了车,拐过无数个路口,心还是乱跳,像两个破铜车铃。卖盐的姑娘说:城里人咋像着了鸡瘟病,都是些啥人呢。真怪,是不是不干活也不下地,把他们给烧的。卖胭粉的姑娘觉着走错了,在哪个岔道上拐错了方向,进入了一个稀奇古怪的地方。
        两个并没有看成《五朵金花》的姑娘已经见到了工厂高大的有避雷针的烟囱,等于找准了回家的路。北面的庄稼连着天空。卖盐的姑娘借来的破车子掉了车链,两 个人只好停下来,弄得四只手上都是黑油。有一辆卡车停在她们前面,驾驶室的上面站了一个人,高高地拿一些纸,那人还在喊:号外!号外!什么叫号外?两个姑 娘都不懂。就在寻思“号外”的意思的时候,听到了快剪子摩擦的声音,很脆又很短促。卖胭粉的姑娘马上觉得脑瓜变轻了,两大绺头发水一样漫过来,从两侧挡住 她的眼睛。辫子落在地上,它们已经不是环形,扎辫子的粉绿的绸绫子也离开了辫子。卖胭粉的姑娘撑着短头发茬呜呜滔滔地哭出声音来。哭的眼睛看见另一个短发 的姑娘,是卖盐的那个,她的手上还拿着两条粗辫子。有人站在卡车的车厢上喊:铰的好!然后又喊:毛主席万岁!车厢上的人对两个乡下姑娘说:把你们的头发带 到农村去,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有人把卖胭粉的姑娘的两根辫子也塞给卖盐的姑娘,她拿了四条辫子在发呆。那些头发自己破着辫好的劲儿,像缓慢旋转的黑水流。
        两个姑娘都不说话,推着车子向北走,天空在变暗,西边的天出现了火烧云。看见火烧云卖胭粉的姑娘又哭了,她说:咱这样回去,人家不得说,咋回来两个小媳 妇!乡下人的嘴也是厉害,眼睛也是毒的。他们都觉着姑娘要留辫子,媳妇才铰短头,他们正在水泡子边撵着自家的鸭子,等待两个被铰了头的丫头回来,看她们的 笑话。
        头顶上又红又亮的东西在变粉,是路灯亮了,眨了几下,它们由 红的变成了白的。路灯的煞白明亮使卖盐的姑娘跳下了自行车,她向岗上的城市看,路灯像线拉的那样,整整齐齐地直通向城里。她说:我的妈呀,这就是电灯啊! 电从哪旮来的呢?电灯就这么白白给人点呢?妈呀,这也太亮堂了。卖盐的姑娘回过头看着一片亮起来的城。她说:该咋的是咋的,城里还是好哇!她停在城市和乡 村的边缘上,几乎拿不准该向哪个方向走了。
        卖盐的姑娘的爹已经离开 了苞米地,他在水泡子里洗锄把上的泥,又洗他的锄板儿,再洗他的一双手,洗出嘎嘎的响声。有人说:你丫头大清早晨的骑个车子干啥去了。老人说:进城看电影 去了。围着水泡子的人都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瞅瞅人家,想看电影就看电影,哪儿像咱。老人听了这些议论心里很舒坦,他用手摸着锄板儿,它又薄又 亮,使唤了十几年,早都使唤出来了,很稀罕人的小锄板儿。其实,乡下人常常嘴上说的不是心里想的,他们认为进城就要买到实用的东西,线绨的被面或者结实的 胶鞋,去看电影算是啥正经事儿呢?他们认为是不着调。
        卖胭粉的姑娘不知道,她全家的人都站在当院里,火烧云红堂堂地在头顶上他们也不看。供销社拉货的拖拉机手开着蚂蚱子车来了。小伙子把脑瓜贴着障子外面说:来了运动了,书记这阵子八成都回不了家。说完了这话,他捡着一副油手套,突突突突地走掉。
        庄稼变黑了,它们比天空黑得还要快,天是焦红的,庄稼是天下面的一层黑炭。两个姑娘把车骑得飞快,卖胭粉的姑娘心里还是悲伤,她的脑子里被姑娘、媳妇这两个词给转晕了,居然她的脑袋那样简单,以为没了辫子就成了媳妇,再见不得人。她当这是遭上大难了。
        城市在这个夏天的晚上也看见天顶上的火烧云。有一半的人晃荡在大街上,心情出奇的愉快。另一半人在大热的天里关紧了门和窗,用老鼠磨牙那么大的声音,沙沙地说话,再静下来听这城市各处的动静。
        卖盐的姑娘不断被落在后面,她总想回头看那个明亮的城。她觉着她爹说得对:城就是好啊!没有电影的城里也是好。
        公鸡和母鸡紧挨着蹲在鸡架子里,它们开始了漫长的睡觉。卖胭粉的姑娘和卖盐的姑娘在屯子中间的水泡子边分手。水泡子中间定着一盘月亮。这个晚上怎么一丝风也没有。
        卖胭粉的姑娘等待她的父亲骂她骑走了自行车。在看到自家的泥烟囱的时候,她才想到了父亲在茅房上露出来的头顶,她的辫子都没有了,父亲不会骂得太狠。她把车骑得很急,一直骑进了一片哭泣声中。
        卖盐的姑娘在还自行车的时候才想到了怎么解释被剪短了的头发,她决定不进那人家的屋。那人家的男人是在供销社里卖烟卷的,他并没在家。他和卖胭粉的姑娘 的父亲在一起。他昂着头,像早晨打鸣的公鸡那样。那人家屋里的土墙上贴着香烟盒纸,显得很洋气。炕沿上放着一盏豆油灯。卖盐的姑娘在障子外的喊叫快把豆油 灯的火头儿给弄灭掉。一个姑娘出去,两个人隔着秫秸在说话:咋样,电影好看吗?卖盐的姑娘在黑暗里说了瞎话,她说:是好看了。
        然后,卖盐的姑娘沿着柳条毛子向着家走。太密的头发戳着脖颈,它们像一只柳条筐扣在卖盐的姑娘的头上,她还没照到小镜子,不知道自己有多丑。她的心在黑 漆的土路上感到悠荡荡的像只空口袋,没有看到电影的遗憾苦森森地涌上来。黑丝绒的门窗和有色儿的叫金花的神秘姑娘,它们一起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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