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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节选)

发布: 2014-12-18 16:38 | 作者: 王小妮



        城里究竟有多好,卖盐的姑娘故意按响 车铃,向前面看,能看到五里以外去,国道上连一只鸡也没有,但是她很愿意听见车铃响。卖胭粉的姑娘描述电影院:它就留两个小门,开小门是怕光漏进去。门上 有黑丝绒的布帘子,一摸溜光溜光的,可好啦。进到电影院里,一路下坡儿。我去年还去看过电影,是《五朵金花》,全带色儿的电影,不光人的脸上有色儿,连树 和天都上了色儿。卖盐的姑娘说:啥是五朵金花?卖胭粉的姑娘说:五个丫头一个比一个俊,仙女似的,都叫金花,看完了电影,我都没分出来哪个是哪个。卖盐的 姑娘想,电影真的神成那样子吗?
        车子上了国道,明显地快到了。卖盐 的姑娘突然问:咱这么骑对不对?她不能想象,这条大道光秃秃的,就一直能连上城了。城是那么随便能到的吗?卖胭粉的姑娘说:我都去了一百遍了,还能错!其 实她连五遍也没去过。卖盐的姑娘对道路产生了好奇,她听爹说过,城里的马路干净得跟咱屯子会计家的火炕一样。同样是路,四通八达的路,屯子这边是泥头拐杖 的,人家那边跟会计家的炕一样。城里怎么会好成那个样儿。
        庄稼稞子 里哗哗地响,从毛道里钻出一个人,浑身都是露水,他看见了卖盐的姑娘,扬着一条小布口袋喊:称盐呐!你这是要上哪疙瘩去?那个人以为天下只有一个卖盐姑 娘。人们都习惯了,看见她每天拎着白洋铁的撮子,用撮子口磕着盐箱子。她每天经手卖掉的盐有九十斤一百斤。卖盐的姑娘对那个湿透的人说:有人顶我了。不知 道那个人被落在那么远,能不能听见。
        在印象里,电影院在一个好记的 位置,进了城,沿着圆锅盖形屋的房子走,一直走过五个路口向东拐。电影院门口有一排伞一样的飞刀树,那地方卖胭粉的姑娘没自己去过,是姑姑的孩子们带她去 的。卖盐的姑娘问,啥是飞刀树?卖胭粉的姑娘说不清,这树名是听别人说的。其实那是唐槭树,秋天满树都会结翅翼,或者说像小刀形状的种子,比树叶还轻的种 子。唐槭树被卖胭粉的姑娘说成了最高贵的树。她说还有人专门登着梯子把它们修成伞形。卖盐的姑娘说:我的妈呀!城里人真是怪,连树都有人伺候着。
        进城看电影的这一天早上,卖盐的姑娘心情跟湿漉漉的绿庄稼和一团一团白云彩的天空一样明亮。就是为了这一天,她花费了多少心思借车子,学车子。现在,她看见城了,她爹说过,最先看见的是大高烟囱,厂子里的,无冬历夏都冒着黄烟。
        国道变得宽了,泥土少了。城市像一条浑身发着腾腾热气的卧虎,匍匐在岗上。两个姑娘都向着高远的地方望,她们同时在心里想:妈呀,城里是多么大的一片!不过,她们都没把这话说出来。
        卖盐的姑娘说:咱还是下来推着车走吧。她怕她骑车的技术进了城会撞上人,听说城里的人缕缕行行的,相当多。其实,她是在心里怵了,她怵城市这种大东西。卖胭粉的姑娘说:怕啥,我都来了一百遍了,也没撞倒一个人。
        就在这两个姑娘走进城里的时候,卖胭粉的姑娘的父亲还满脸淌汗,汗珠大得吓人,他正被一些人堵在供销社的门口。对任何人他也没讲过,这十几天来,他已经感到了灾难临头的前兆,他一早一晚都要在望天的时间体会那种坏兆头。事情终于来了,供销社在这一天根本没打开闸板,大粒盐和胭粉、头油、头发卡子都被埋没 在闸板后面。供销社的职工们说:他们今天要造反了。什么是造反,大家全都说不准,但是,他们把卖胭粉的姑娘的父亲围住,看他的大汗珠子往下流,心里很舒坦。
        第一个被碰见的城里人是个骑车子的少年,一只手按着车把,另一 只手在半空中托了一个盛着酱的二大碗,稀酱溜溜的满,却不洒出来。车和少年和酱稳稳地进了一条小胡同。卖胭粉的姑娘说:你看,那就是胡同。它也和国道一 样,铺了没有泥的路。卖盐的姑娘看见那么大个孩子也把车骑的那样熟,她又在心里感到了城里和城里人的了不得。
        第二个被遇见的城里人是卖冰棍的老太太,小脚,拐拐的,推着个蓝色的木箱子,箱子下面有四个小木头轮子。老太太把她的车停下来,开始喊:冰糕,冰糕,三 分的五分的!等她昏花的眼睛看清楚了两个骑车的姑娘,她不喊了。老太太说:下来啊,丫头!老太太告诉她们,从屯子下来的人这时候进城悬乎点,城里头不咋太 平!卖胭粉的姑娘问:咋不太平?老太太说:谁知道呢,像你们这样的丫头,有人要堵在马路上,给你们铰辫子。卖胭粉的姑娘说:别听她的,咱们走。
        卖盐的姑娘,她的眼睛不够使了。她看见三层摞在一起的楼房,房尖上有着油亮的红瓦。而卖胭粉的姑娘心里在起毛,从车子上趴下来,迎着她的是马路上的一大 堆发出臭味的垃圾。她印象里的城里不是这个样子。卖盐的姑娘颠簸着越上了垃圾堆,这城里并不像会计家的火炕。她下了车,停在一间公共厕所的砖墙外面,红砖 墙上有一行粉笔写的字:张三他奶是地主婆。
        卖胭粉的姑娘看见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城市,这是一年前来过的地方吗?沿着街的楼房都被大张纸糊住了,人像赶集一样挤着看纸上的字。卖胭粉的姑娘站在一堆垃圾面前,完全找不到路。
        卖盐的姑娘推着车子又返回来,站在垃圾堆上面喊卖胭粉的姑娘。在这同时,两个戴红胳膊箍的年轻人发现了她们,像发现了很稀有的鸟类,一伙人走过来,呵斥两个乡下人:站住!你们过来。卖盐的姑娘问:这是咋的了?一伙人都上了垃圾堆。你们从哪儿来?两个姑娘说:跃进公社。说清楚点,啥是跃进公社?卖胭粉的姑娘说:屯下的跃进公社,离城60里地。那伙人说着他们不太明白的话:不在农村闹革命,进城里干啥来了?两个姑娘一起说看电影。人们都笑了,两个姑娘周围全 是张开很大的嘴巴,他们说:都啥时代了,她们还想着看电影?
        一个戴着黄帽子,没露出一丝头发的女的问:你们两个都是什么家庭出身?两个人都说:贫农。女的说:都是贫农就好,阶级弟兄,告诉你们,城里没有电影这玩艺了。卖 胭粉的姑娘很不甘心,她甚至不信这伙人:《五朵金花》也没了?那个嗓音尖细的女的立刻说:六朵金花也没有。这时候马上有人喊了一声:《五朵金花》是大毒 草。又有人喊了一声:重要的任务是教育农民!
        一伙人背过身去,商量 怎么处理这两个留着大辫子,穿着花纽绊衣裳的乡下人,商量了很久,所有人的额头都被很毒的太阳晒出了汗珠。有一个小伙子拿了一把黑沉的剪子,咔咔地不断让 剪子锉着牙齿。卖胭粉的姑娘想到卖冰糕的小脚老太太说过铰辫子,这个珍惜辫子的姑娘心里冰凉害怕。这个时候,她们被放了,还拿到了一张路条,上面写的是:
          
        已证明此二人是贫农成分,从郊区跃进公社来。特予以通行。
        
        此致 战斗的敬礼
        
        两个姑娘站在城里的马路上。卖盐的姑娘望着卖胭粉的姑娘,看了一阵,没有看出主意来,她问:咱还能看上电影不?卖胭粉的姑娘都来过这城里一百次,当然能解释这城里的一切。
        城市和电影像火盆里的红木炭。现在,卖胭粉的姑娘的心里坐着一只空的泥火盆,她比卖盐的姑娘还要迷惑。
        卖盐的姑娘不明白这是咋的了,她说了一句稀里糊涂的话:瞅瞅你的头发,还是溜光的。你看我,这脑袋是不是都呛毛呛刺了,上哪要点水,我也抹抹头发。
        卖胭粉的姑娘突然说:要不,咱回去吧。卖盐的姑娘也觉到了奇怪:啥?咱不看电影了?
        穿过黑丝绒帘的小门,在座位上看带色儿的电影,卖胭粉的姑娘当然想。但是,她推着她父亲那辆新的车,轮子上缀着红绿缨,她说:我迷糊了,找不着电影院了。卖盐的姑娘说:那咱们问呗!
        这城里好像没有一个闲人,谁会停下来告诉两个乡下姑娘,指给她们在飞刀树下面的神奇的电影院?街上都是大棵的杨树,它们的叶子特殊地喜欢翻动。起风了, 满街的纸都卷起边儿来。有一个高个子的瘦人拿了把笤帚头压住了纸的一角,人们争着去看那卷过的纸上的字。城里人真的能糟害东西。乡下供销社里卖刀切纸的是 个嗓子里呼号响叫的老头,一个大闲人。在乡下,谁肯用钱票子去买纸?老头在一个月里,有二十九天半都寝着脑袋,靠着货架打盹。城里人把这么好的纸都写上 字,糊在墙上,真是糟害了。
        两个姑娘丢掉了目标,站在城里的某一条 马路上。太阳走到头顶。这是下地的农民回家歇晌的时候。推开了小炕桌,他们很快就打着呼噜,鸡在窝里下着温乎乎的蛋,狗也抻开腰在门坎下面睡了。卖盐的姑 娘的爹觉着风刷刷地经过他的身上,像擀面杖在擀一块硬面。干完了活儿,睡一觉多好!
        卖盐的姑娘摸出了苏子叶儿包的饼子和两根小黄瓜。她们坐下来吃晌饭。城市闻到了乡下嫩黄瓜传出来的巨大清香。
        嗓葫芦里卡着饼子,卖胭粉的姑娘又说:咱还是回家吧。卖盐的姑娘从来没见过她会这么胆突突的,她怕什么呢?卖盐的姑娘不知不觉地又去舔手指头尖,它们在 不卖盐的日子里也是咸的,她说:那咱不是白骑了一头晌儿?车子还是费劲借的,我还没看出这城是啥样呢,反正咱也是耽误了一天的工。下面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黄瓜的气味正在散掉。
        一个老太太从纸里面钻出来,那是一扇窗户,她 好像想在晌午的马路边上腌水萝卜条。卖盐的姑娘问:大姨,咱这地场哪有电影院?老太太使劲地看过这两个乡下来的姑娘以后,非常冷地说:不知道。然后,她蹲 在那儿搓捏着手里的盐面儿,她的心并不在盐和水萝卜条儿上,她不断地看马路上来往的人,哨兵一样。卖盐的姑娘很好奇:她是干啥呢。卖胭粉的姑娘说:腌萝卜 条。卖盐的姑娘明白了那些白细的粉末是盐:那是啥盐哪?像糖似的,有那样的盐吗?指定了不能咸。接常理,卖胭粉的姑娘肯定要噎她一句,在这天没有。
        老太太背后的纸上黑字下面写着更大的红字:不得损毁,保留两日。卖盐的姑娘现在只能对自己说话:城里净是怪人,你看这老太太家没门,专走窗户。
        卖胭粉的姑娘在用脑筋想象回去的路,自从被那伙戴红箍的人围困盘问,她就转了向,不知道家在什么地场了。马路上有几十人排着队伍整齐地走过来,气派十足 地唱着歌。队伍前面有一个把头发扎成短缨的姑娘在舞红旗。卖盐的姑娘说:瞅瞅,多带劲儿!队伍发现了马路牙子上坐着的两个乡下姑娘,花衣裳和大辫子,像发 现了另外一个星球上来的奇异物体,队伍和歌声都有点乱了。卖胭粉的姑娘站起来推上车跑,卖盐的姑娘盯住了前面的车轮上的红绿缨追。
        天空蓝得吓人,两个姑娘停在一片三角形广场上,卖盐的姑娘心里也被感染了害怕,她极力地向树丛靠,她不认识那是一些刺梅,它们挂住了她最好的一件花衣 裳。卖盐的姑娘不能为这件衣裳的毁坏而号啕大哭,她也说:要不,咱家去吧。两个人开始辨别回家的方向,卖盐的姑娘说家在北面,她记得了刚进城那会儿,太阳 怎么样晃得她睁不开眼睛。突然有一股强大的声音从头顶贯下来,她们再一次推着车逃跑。那是几只高音喇叭开始播音。城里人的作息时间和乡下人并不相差很多, 这个时候,下地去铲苞米的人正站在垅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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