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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吃的记忆

发布: 2014-12-11 20:21 | 作者: 谢侯之



        我那会儿特馋,馋得不像样。好像在什么文儿里写过,都是因为插队时候饿的,在陕北山里边,粮不够。又整年没几滴油,知青王二经常用的水浒的话是:嘴巴里淡出鸟来。
        不记那回是怎么回事了,队里死了只羊。
        羊不大。不好给社员分。就把肉给了知青灶上。
        哈,那叫过节。可惜这节就够过一顿的。羊肉总共也就割出来一小盆盆,统放个大锅里煮。看能找到什么佐料都叫放上,盐,葱姜,辣子小蒜,酸菜的帮子叶子剁了,洋芋胡萝卜切块儿。煮出来一大锅,肉块子总是不多。但是香!唉,肉块儿,吃着和吃别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知青们都围了锅,盛肉舀汤,盛小米饭,散在窑里,大吃一气。人人脸上出油嘴上放光。
        郭大娘走过来看,说:“唉,这些,把些肉一顿吃完价,”跟我说:“不留上些,抹些盐,则慢慢每顿叫吃上些?”我捧了碗,正喝那羊汤,锅里肉早没了。那汤大滚做乳白,腥膻油腻,鲜香浓烈,大口喝着,将一肚子肉缓缓压下去,舒服。听了郭大娘说,就笑,说:“这点儿肉哪儿够啊,根本留不下来唉。”
        郭大娘就叫女生,去找那块羊油。这羊肚板上有块油,白白的不大。熬汤煮肉时,大家全神贯注,谁也没管那块油,都一心想着吃肉。现在吃得停当,才静了心,想起它来。郭大娘叫把油切小块,前灶架小锅,放里边熬。油熬出来只一碗,淡淡茶水的颜色。郭大娘取来根麻绳绳,半尺多长。弯了绳绳,将两个绳头都浸入到油里,说:“你们解不下做。”
        候多时,羊油凝上了。竟是硬硬的,呈半圆的一块,是那碗的形状。我才知道,羊油凝固,比猪油硬得多。颜色雪白,像块瓷做的石头,摸上去手都不沾油。那根绳凝在了油里头,露的个绳圈,正好提起。郭大娘拎了,把油挂到锅灶旁支着木架的枝子上,说:“羊油好东西,留下慢慢介吃。”那木架是我们用来放瓶子盆子的。架子满是黑黑的烟土油泥,羊油白白的挂上面,很是显眼,觉得几分美观。
        之后的一段日子,我们做菜有羊油。做饭时,将前灶菜锅烧起。从架子上取下羊油,手拿了,在热锅里擦两下,锅就亮起来,有一块薄薄的油光,顿时出来精神。赶忙将羊油重新挂起,不可多擦。为的长流细水。再锅中向油亮处撒把盐。那菜就增出来许多味道。
        我们那时吃得嘴刁,对油敏感。有回收工回来,吃L女生做的菜,口中无趣。我对她说:“今儿菜不香。”L冲我笑,不好意思说:“唉,今儿我做菜,忘了擦那块羊油了。”我叹气。女生对味道的感情不深,羊油怎么会给忘掉了呢?
        没多长日子,羊油擦没了。我们又过那没油的日子。而且不够吃。中国老是没吃的,害得人人老想吃。不管见什么东西,看的想的都是它能不能吃,好不好吃。我们有最奇妙的句子,叫做:秀色可餐。连秀色美色都想着要吃下去。世界上有哪个民族能说出这样的吃话来呢?
        人呆在窑里,有过许多先进思想。我那时候奇怪,想那些做香水花露水的,整天在花香上讨主意。怎么就没想着把红烧肉糖醋鱼的味儿,做成雪花膏搽脸油呢?小姑娘涂上一脸黄焖鸡味儿的雪花膏,那得多讨人喜欢?你肯定会想咬她一口。那才是真正的秀色可餐呢。
        那一回,是去走了一趟延安城。当然是八百年有那么一回。大山沟离延安遥远,去一趟不易。见延河大桥桥头,小凳上坐个老头,手脸酱色,西藏人印度人似的。面前架的一个方方的玻璃罩子,两尺见宽吧。里面摆一排鸡腿,一排鸡翅。都卤得酱色,跟老头手脸颜色一致。下面垫的过期报纸。盒子上放个马灯,大白天点着亮,火苗在里面晃悠,那是招牌。
        那时候根本就不见卤肉卤鸡,都是资本主义。商店没有私人的,国营店架子上空的。这老头如何安坐在这里。不遑细想,卤货让人快乐。我上前蹲下来,问他鸡腿什么个价。老头伸出手,岔开五个指头,也是沉着的酱色:“两个介。”这是说五毛两个。天,两毛五一个,这是天价,也太资本主义了。市场街工农食堂一盘回锅肉三毛五,比它才多一毛。不过那份回锅肉里掺的许多青椒片儿。
        我吃不起,站起来走。坚持想着那鸡腿可疑,它太小了,比小指头长点儿,不会是鸡的腿。乌鸦喜鹊的或许?可是一路都在想腿。饶是鸡腿那形象,太过可爱。直直一根琵琶腿,放嘴里,一团肉撸下来,一根棍儿拉出去,该是多香!又渐渐觉得老头那腿包着的酱色卤,也变了可爱,认定那该是至味。
        回到队里,去到山上干活,就神不守舍,有了单恋的相思。暗暗总在想腿。那思念持久绵长,心里是刘半农赵元任先生唱到的症状:“啊,风儿吹乱了我的头发。叫我如何不想她?”
        终于有母亲寄了鞋来,说还顺带放了两个元钱。S同学也有包裹,我便和他都去请假,一同走城取包裹。路上我兴奋,给S同学形容,说大桥鸡腿,味美无比,那架势是我已吃过。我说我有钱我请,5毛钱两根,咱俩一人一根。我们兴冲冲走到大桥,环顾桥头桥尾,不见老头。有了钱,可是没了腿。想到儿时唐诗:“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手上在兜里反复捻着那张票子,心儿惆怅。于是心潮澎湃,如滚滚延河水巍巍宝塔山。
        后来许多许多年,我都对着琵琶腿生发感情。看到它,鼓鼓的肉,形体渐次减小,收至一根棍儿处,骨头朵怯露些许。就容易动情。会想到延安插队,会想起那个岁月那段时光,想起那日的延河大桥,就心潮澎湃。是刘半农先生的最后感叹:“啊,西天还有些残霞。叫我如何不想她?”
        大桥上的琵琶腿。唉,虽然没有吃到,却将一些思念留在了心底。那些画面其实美好。
        快到年根儿时候,冬天,山上没活儿。队里好请假。好多人都跑了。回北京探亲。北京到底还是能有些吃的。大家有买票的,还好像有搭车的,有扒车的,有长征的,反正许多知青都神通。我不用回北京,父母的研究所下放到了陕西蓝田。我回家探亲去蓝田,比别人回北京要近许多,路费也便宜许多。
        那时出陕北回家探亲,先要到延安城。在那儿坐长途汽车到铜川。在铜川就有了火车。延安去铜川的汽车早上5点多发车,开近乎一天。下午到铜川,去赶下午晚些时候有一趟开西安的火车。
        我们在延安没有熟人,城里没法过夜。回家的人都是直接从山里出发。晚上不睡觉,半夜知青灶上饱餐一顿,跟大家告别,连夜走山沟走川道走延安。走到早上3点4点,去坐5点钟的长途车。
        我收到家里寄的路费。头天晚上知青灶上喝许多小米粥,又揣上块玉米饼子。跟灶上盘的两斤小米,装个布袋里带回去给家人。又和队里知青说再见,他们也走,只是要迟几天。看看半夜了,推门出来,见山月明亮,山路明亮,心中安定。迈开脚步,出了庄子,沿西沟走出去。
        那回走已经是下半夜了。一个人静静走着,一轮清月悄悄伴着。几十里山路上没一个人影。整个这世界上就没一个人影。这意境。许多年许多年以后,它变成了心里的延安精神。
        过天塔村,前面就快走到黑庄。忽然见路旁边立了一棵半截子枯树,略粗,没有了枝杈。我不记得那里有树。想想记错了罢。就从树旁走了过去。那树忽然动起来,身后一个低沉声音:“个谁家?”我脚一软,差点坐地上。回头看,月光下竟立着个老汉,裹件羊皮板筒,直盖到腿脚。反穿着,树皮似的。月光下没看出来,把他当树了。我说:“嗨呀,你把人吓死啦!”他又问:“谁家?”我说:“万庄椿树峁的,知青来。”他倒说我:“你把俄吓的。咋这阵儿往出走来?”我已然镇定,就说:“走城。回家探亲,要赶汽车了。你个哪搭儿的来?”他说是黑庄的,是个谁家,贾家米家折家?总是黑庄那三大家。而今忘了。他下半夜是去干什么也忘了。总之那次他把我吓死了。下夜在大山里走,山道上不可能有人。突然冒出来个人,那肯定见的是个鬼。
        5点钟天还黑黑,延安长途汽车站里乱成一片。我终于上了车。那座位窄窄一点点地方。也不管不顾,头搭在前面椅背上,懵懵大睡。人走一通宵夜路,又吃了惊吓,困乏得不行。长途上睡一路,浑不知司机开到哪儿了。只记中间打尖,说叫下来吃饭。我懵懂懂跟了众人下来,看看是什么个路旁小馆儿,卖什么饸饹,炒洋芋条条,羊腥汤,都黑黑的。就不吃,把自己玉米饼子掏出来啃了。又到车上去睡。最后听到一片嚷,说是铜川到了。睁开眼,看看天色昏昏,已经是下午了。
        铜川火车站是一个大房子,临着条大马路。房子后面就是站台,有许多铁轨。揉揉眼睛,人清醒了。走到车站,去到窗口里买了西安的票。说要过一个多钟头以后车才开。火车就停在站台上,看得见。是一串铁闷罐子货车,铁锈的褐红色。车门侧开,铁锈的大推拉门,从车顶通到车底。门大敞着,见里面黑洞洞,地上坐好些人。
        走出车站,过了大街。对面是个饭馆,挺大,国营。一头就钻进去。见菜板上肉菜,比延安丰盛太多,过油肉回锅肉红烧肉酱爆肉这些都有。还有个糖醋里脊,赫然写在那里。价格最为昂贵,竟要6角5。我摸着兜里,有张母亲寄的5块钱大钞,觉得底气。
        开票处挤许多人,根本就没人排队,都在挤。费半天劲,挤进去。要了过油肉,要了红烧肉,又要了馒头。想想够了。虽然糖醋里脊很馋人,但想着太贵。交钱时候,人忽然起了邪念:机会不容易,就这一回,过回瘾吧。刑事上对这种临时起意有说法,叫激情犯罪。就跟开票的小姑娘说:“再加一个糖醋里脊。”小姑娘翻了眼睛,向上横我一眼。那眼睛很好看,像是糖醋里脊。
        两份肉菜很快就来了。我坐那儿吃。肉菜很香,就了馒头很过瘾。不一刻,一扫而光。但糖醋里脊不来。催几次,也不见。就又去要了个馒头。等着。想着是那菜太贵,没有人点,怕要单独做什么准备吧,所以慢。
        这时见同桌坐的两个人抹下嘴,都站起来,嘴上说:“快走,到点儿了,火车要开了。”我听了问他们:“你们哪趟车啊?”一个人看了我说:“哪趟?下午就一趟车,去西安的。到点儿了。你没听哨子响?”这时就听车站那边,果然“嘟嘟”地响起了哨子,那大概是准备发车的信号。
        我吓坏了。腾地站起来,冲向开票小姑娘:“我火车要开啦,糖醋里脊我得退啦!”小姑娘说:“已经给你炒上啦。你去跟灶房催去。”
        我一下冲进灶房,呆住。灶上熊熊大火,火苗窜数尺高,到了房上。一胖大师傅,炒勺火焰中,“叮咣叮咣”颠炒,锅中金黄油亮。灶房里一派金红,光芒万丈,人脸映山红。就像幅油画,题目该叫:火红的年代。
        胖大师傅回转身,“哐当当”里脊扣大盘。满满一堆,给的好分量。这糖醋里脊!做得真漂亮。肉炸成一块块黄金。糖醋汁如蜜,如流质的琥珀,浇黄金上,晶莹明亮。
        我道了谢,端起盘子就跑。大师傅看着笑。
        到了厅堂,很是作难,没有东西装。没法拿走。那时饭店还都没有打包带走这一套把戏。先顾不上,抓两块里脊,塞嘴里。一口咬下去,一包热油滋出来,结结实实烫在喉咙上,疼得人一哆嗦。但心里快活,想的是:真香,这么多油。口中两下急急地嚼,肉嫩的,酥的,油的,酸酸甜甜的,外壳微带了焦脆。咳也,太好吃。
        我一边把圆馒头掰开,堆满里脊,夹好。看看盘子里还有好多。抓了塞嘴里。又把余下几块抓手上,也顾不上油啊烫啊。心里有很悲伤的感情,大山里头的日子,那么缺油缺肉,这么好吃的里脊,机会多不容易啊,扔了就太可惜了。那肉挂满油汁,刚炸出锅,烫得嘴也痛,手也痛。就去想黄继光焦裕禄,敢于抱炸药。
        我一手捏着馒头,一手的肉。背上是装着小米的包。人窜出饭店,一边嚼着拼命跑,跑过街,冲进站台。进站口小栅栏门开着,没了检票的。火车已经滑行开动了。闷罐车大铁门是一直敞着的,一路都不关。听到一片哨子响,听到一片厉声大喊:“站下!站下!”我箭步上前,一个虎跳,应该跟足球滑铲类似,飞进车厢,栽到地上人的身上。那人大叫:“咋往人怀里撞呢嘛!” 看是个婆子,赶紧挣扎坐起,跟人家紧着道对不起。
        手上攥着拳,还握着那把肉。
        算是虚惊一场。想到的是电影台词:阵地保住了。李玉和转移了。阿庆嫂得救了。
        这车厢地上坐的满都是人。我寻个角落,也坐地上,静下心吃那份糖醋里脊。先把手上那一把肉吃光。手被烫得红红,更满是油腻沾粘。但是心意满足。又去慢慢吃夹肉的馒头。这时就觉得喉咙异样,嘴里喉咙里嗓子眼里,都烫起来了大泡。心里知道坏了。
        到了父母处,父亲大皱眉头,说人得要有点自制。说人不能馋成这样。母亲叹气:“你那插队都什么穷地方嘛,馋得人要变成这样?”我每天去研究所医务室。嘴里创面一直不愈,疼得睡不着觉。嗓子严重感染,喉咙大发炎。腮帮脖子肿起。天天去打针,青霉素链霉素。人只能慢慢吃流质。折腾大半个月吧,才好了。
        事后回想,这份糖醋里脊有问题,用的不全都是里脊块,掺了许多肥油块,那还不是肥肉块,是大油。大油块拌粉,炸得结壳酥焦。在那个没油的年月,它混在里脊肉里边,格外的晶亮焦香,更挂了酸甜,甚助了味道。只是刚炸完就吃进去,大油要比肉烫,造成的伤害也大。
        但是,后来我再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糖醋里脊了,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糖醋里脊了。
         
        11.2014 Ber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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