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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生

发布: 2014-12-04 16:40 | 作者: 袁瓊瓊



        猜想阿桂應該盤算了很久,一直在等待。她甚至不給他機會準備。那天他剛考完高中聯招,滿身大汗回到家裡,一進門阿桂就衝出來,幾乎像蓄意。她正在洗菜,兩手濕淋淋,抓了條抹布在擦。她說:「台生,我告訴你。」她很少用這樣客氣的態度跟他說話。她說:「你婆婆不見了。」台生說:「哦。」他不覺得這事與自己有何相干,婆婆經常不見,那是阿桂的事。沒想到這句話是個前奏。阿桂抓住他,身上泛出油煙的氣味。她說:「你去找她。」台生一愕,說:「我不知道她在哪裡。」阿桂說:「我知道。我告訴你。」台生回話:那你怎麼不去找?
        阿桂這時候就炸了,她敲他腦袋:「是你的婆婆還是我的婆婆!」她說:「你去!」推他胸脯,台生不防,退了好幾步。差點摔倒,阿桂拉住他,又說:「你去。」她轉身,用不容辯駁的腔調說:「我告訴你她在哪裡。」躂躂躂走到台生房間去。
        台生跟著回房,說:「我先洗個澡……」阿桂說不行!現在就去。她在台生桌上抓了紙筆,彎身子劃了半天,遞給他。
        紙上頭畫了路線圖,她用圈圈標誌,指給他看:「你先去這一家問,要是不在,就在這一家。不然,這一家。」那上頭的圈圈有十來個。
        那天的記憶台生再也不會忘記。阿桂不讓他洗澡。她有時候跋扈的就像她對他有權力。她趕他出去,像趕個不該闖入家裡的小動物。她說:「去!去!」推著他後背,直到把他推出大門。之後碰地把門關上。
        他花了許久才找到外婆。因為路不熟。他很少到這一帶來。他去詢問的人家並不認識他,顯然不是很願意給他答案。或也覺得他是小孩子。他那時還沒抽條,又穿著初中制服。穿去考試的,阿桂不讓他換下來。
        他帶著渾身汗,在那條小街上亂繞,看著他不熟悉的路線圖。而太陽下山之後,蒸騰的熱氣從地面升起,反而益發烘烘的,熱氣團在一起,凝固的蒸汽一般,讓他覺得腦袋發昏。台生後來陷入怪異的狀態,他覺得自己在某種迷宮裡,或許他已經走到了離家很遠很遠的地方,而且永遠找不到外婆。
        但是他外婆出現了。她就站在路口。面露微笑,帶著恍然的神情。外婆認得他。台生走近的時候,外婆說:「放學啦。」她是招呼的口吻,看起來非常正常,然後她說:「我來接你。」台生問:「婆你到哪裡去啦?」外婆說:「我來接你。」她似乎比台生更為疑惑不解:「我來接你放學。」
        祖孫倆一起牽著手回家。那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台生首次明瞭他外婆有點不大對。而不對在哪裡他不知道。他們在路邊上行走,馬路上的車燈白色幻影似的,從他們背後一閃,出現在面前,之後迅速消逝。而路燈非常遙遠,細微明亮的光,停在半空中。不覺得它越來越近,反倒似乎隨著他們的步子,退得越來越遠。
        這時有車子停到了他們前面。司機按喇叭。「叭叭」兩聲,老曹跳下車來開車門。他父親剛好下班回家。台生和外婆坐上車。車子把他們載回家。
        這之後,外婆若是不見了,都是他去找。台生有時也納悶,為什麼外婆總是在他回家的時候不見呢?如果她早上跑出去,這就是阿桂的事了,他在學校,不可能為這事回家來。他有時想像這是阿桂在設計他。上課時他在課本的邊沿留白上畫圖:阿桂被他畫成武林高手。他不大會畫女人,他知道那是阿桂,不過那完全是個男的,只差沒有鬍子。他外婆比較容易畫。他讓她穿長裙子,拄著柺杖,兩眉撇下來,頰上數點算是眼淚。阿桂在外婆背上踢了一腳,對白部分是:「去!去!」把阿桂畫的像男人也好。她有時候會到他桌子上亂翻,這圖就讓她看見了,她也絕不認得是自己。
        他儘量讓自己只記重要的部分,像唸書一樣,只記必考題。其他的就讓它輕輕掠過。活這樣大,許多事他都這樣分類,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不重要的他很快忘卻,至少做到不去想它。
        現在他駕輕就熟。他知道奶奶會去哪裡,去幹什麼。他只是不大喜歡別人詢問,自己回答之後對方的表情。他真正想說的回答是:「她死了。」這他也畫在課本邊沿上。他是個小孩,外型他學陳海虹的「小俠龍捲風」,劍眉星目,有擔當有氣概。路旁的老頭或者彪形大漢問說:「你外婆呢?」小俠古台生就回答:「她死了。」問話和回話的人都滿面笑容,好像這是普天同慶的事。
        他用帶尖角的對白框把那句話框起來:「她死了。」這並不表示他希望婆死去。他並不討厭婆,但是,當然,有些部分讓他困擾。他只是希望這些困擾的部分不存在,如果婆必須因為這件事死去。那他也不會有什麼掙扎,大概只會覺得鬆了一口氣。
        台生走到了租書店門口。李老闆在店堂最裡面有張小桌子,他正在忙,給新來的書貼標籤登記書目。因為外婆的緣故,台生租書他會打折。台生走進去,有時候他也是顧客。李老闆抬頭,問說:「有新來的皇冠,你要不要看?」台生說好啊。他付了錢,李老闆登記的時候他問:「看到我外婆沒有?」
        「看到啊。」李老闆答的爽快。這種事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他說:「本來在我這,後來老趙把她帶回去了。」老趙有兩個,一個賣饅頭,一個收破爛。台生問:「哪個?」李老闆指指隔壁。那是賣饅頭的那個了。台生拿了書,捲起來塞在褲口袋。
        說是隔壁,其實饅頭店在租書店過去第二家。中間原本住了個踩三輪車的,後來搬了。房子還留著,低矮,破破爛爛,從來也不整理,冬天門窗緊閉,夏天門板和窗都卸下來,靠在牆邊。裡頭黑黲黲。台生從來沒看見有人在裡頭。不過他其實也很少來這一帶。
        老趙饅頭店開了很久。一直是老樣子。直接在牆壁上用紅漆寫著「包子饅頭」。褪了就補描上去。因為就補顏色掉了的部份,漆色不大勻,筆劃亦不成筆畫,看是個字,但總覺得更像是畫出來的。似乎並不一定是它所代表的那個意思。
        房子很小,這一帶房子都這樣。小小的門小小的窗,低矮。老趙這裡比隔壁只多那麼一點生氣,他在窗台下放著幾個沙拉油桶,種了些花草。他的單車放在門邊,後座上四四方方的木箱,裡頭塞了棉胎。他到現在還是會到各處去叫賣饅頭。
        老趙門關著。但是窗戶開著的。台生探頭進去喊:「老趙。」
        老趙房間兩進,前頭這間沒開燈,但是後面那間有燈光露出來。台生繼續喊:「買饅頭啊。」他聲音放大了點。不一會,聽見老趙回應:「稍待。」過沒多久,又喊了聲:「馬上出來。」
        老趙出來的時候只穿著一條內褲,軍中發的那種,草綠色,洗的薄薄的。
        他按了電燈開關,前屋燈亮了。先還沒看到台生。台生站在門外,外頭暗。
        老趙手上抓著汗衫,邊往身上套,邊過來開門。門一打開,他立刻堆出笑來,說:「在這在這。」他往房裡去,很親熱的喊:「台生來啦。來接你啦。」
        他們對他全這樣,像是因為他外婆,跟他就也有了某種牽連。看到他總很高興,不是惡意,像一種欣賞的態度,好像他有某些成分與他們有關。可台生往往覺得不自在。
        他進房裡去。他外婆躺在床上,看見台生,笑開來。她掀起被子坐起來,拍著床沿說:「坐這,坐這。」好像這是她家。她渾身光著,肥而白亮,極大的胸脯,奶房木瓜似的垂著。台生不坐,跟她說:「婆,我們回家。」老趙把衣服遞過來,讓台生替她套上。最麻煩的是他外婆還穿了奶罩來,白色的,鬆垮垮的,巨大的布條。台生把外婆的手膀抬起來,試著把肩帶穿進去。
        老趙過來,他說:我來。
        他坐在床邊,摟著個胖娃娃似的摟著他外婆,拉起她的臂膀,一邊一個,把胸罩套上,先扣上背後的搭扣。之後去整理她的胸脯,一手托著胸罩下緣,另一手伸進去,把胸前的肉撥正,兩邊各一次。之後他讓她躺著,給她穿內褲。他外婆一動不動,就痴笑著,讓老趙動作。老趙照料她,像她是個巨大的嬰兒。
        之後他扶她下床來。有那麼點輕微的尷尬。他動作溫柔,或許透露了他愛這個女人。雖然她又老又胖,雖然她到處跟人睡。台生在不只一個人的床上找到過她,有時穿著衣服,有時沒穿。他外婆平時挺正常的,不發作的時候,她經過老趙的店面瞧也不會瞧他。她清醒的時候這些事不存在。
        台生牽著他外婆回家。走大路,他沒得選擇,外婆怕黑。幸好現在晚上,路上的人不多。就算碰到人跟他招呼,他可以假裝天黑看不清。
        麻煩的是後面的事,他得替外婆洗澡。阿桂並沒把這件事教給他。她提都不提。這事只要說出來她就得接手,無論怎麼看,台生究竟是男孩子,給他外婆洗澡是不成體統的,但是這家裡並沒有別的人。台生母親是不管事的。
        台生不讓這件事困擾他。給外婆洗澡的時候,他並不把她當作女人,甚至並不當作人,她比較像是一種軟當當的東西,龐大,在澡盆裡滑來滑去。他塗許多肥皂,搓出泡沫來,之後用水龍頭沖洗,泡沫在水柱激射下破滅,之後他放上合適的水溫,讓她躺在澡盆裡,水里加上整瓶的沙威隆。這是他從電視上看來的,可以消毒,可以潔淨女人身上的那個部分。她接觸過不同的男人,或許不小心會染病。他擔心這件事,預計那會比到處尋找她,把她從男人床上帶回來更麻煩。
        他讓她泡十分鐘。站在浴室門口計時。
        他外婆躺在琥珀色的水里,靜止,或許凝結,像巨大的史前化石。
        
        作者簡介:袁瓊瓊
    袁瓊瓊。祖籍四川眉山,1950年出生於台灣新竹,專業作家及電視電影編劇。
    1982年赴美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班。最初以筆名「朱陵」寫現代詩,繼以散文和小說知名。曾獲中外文學散文獎、聯合報小說獎、聯合報徵文散文首獎、時報文學獎首獎。作品主題多環繞都會男女情愛,已出版著作涵蓋小說,散文,隨筆及採訪等共計19種。「自己的天空」並入選「百年千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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