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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生

发布: 2014-12-04 16:40 | 作者: 袁瓊瓊



        他幾乎是立即醒來。與其說是醒來,更像是從什麼地方掉落。他正在做夢。相對他的夢境,現實的一切具體到讓人感覺痛楚。一切都非常堅硬。他想再回到夢裡去。但是不行,夢已經過去了。他醒了。正躺在床上。
        睜眼第一個看到的就是阿桂。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進來的,估量那吵醒他的應該就是她推開拉門的聲音。
        阿桂站在他面前。她深色和滿佈皺紋的臉像蜜棗,皺紋的縫隙中藏著幽亮的小眼睛。台生房間有八個他他米大小。他們住日式房子,地上原本鋪著他他米,但是處理太麻煩,就全拆了,露出地面漆得油亮的紫赭色地板。他的床靠牆,原是雙層床,因為濕氣重,床腿朽了,索性鋸掉,用鐵皮包著釘起來,給四腳加了底座。雙層床的下鋪幾乎貼到地面,上層床則比一個人的腰部要稍高一點。台生喜歡這個高度。手一搆就可以翻上床去。床邊放著他的書桌,桌上東西他只要伸手就可以拿到。
        阿桂正站在床邊看他,她靠著床沿,臉湊得很近,那是曖昧的距離,可以攻擊也可以發現秘密。
        不過台生不怕她。阿桂在家裡做了十多年,台生還小的時候她就來了。她幾乎知道台生所有的事。她幫台生洗澡一直到他十一歲。那天她放好了水,讓台生坐進去,替他搓背,洗前胸,把肥皂抹在他身上,然後用水瓢舀水從台生腦門上沖下去。台生一直很喜歡那些時刻。阿桂對待他就像那些鍋子,蒸籠,爐台,拉門或紗窗;那些地板,櫥櫃和桌椅,髒衣服和床罩,沙發套,被套,床單;一切一切需要清潔的東西。她用力的在他身上抓扒,指甲尖刺進他耳朵和鼻孔,在他身上刮出紅色的印痕。
        台生更小的時候,她會兩手挾著他的腋窩,把他直直提出水面,又重重放下去,水花四濺,托盤似的分開在周圍,台生沉坐在中間,之後水花碎裂,灑落到身上。阿桂清潔起來是很徹底的。每次洗完澡,台生都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乾淨的人,他會小心的走路小心的說話,小心的坐和睡眠,小心的傾聽,小心的回答,小心的讀書小心的寫字;他要保持自己乾淨,直到第二天讓阿桂的手指甲刮過刺過劃過身體,讓他成為更清潔的人。
        但是,十一歲的那一天,阿桂在他身上塗肥皂時,忽然停下來。她低頭看著澡盆裡,然後抬頭看住台生,很嚴肅,跟他說:「你自己洗。」
        她並沒有離開,站在廚房門口指揮他:「脖子脖子。」她說:「耳朵!胳肢窩!腳!腳!」她大聲,像在斥責那些部位,又像軍隊裡點名,中氣十足:「背!肚子!肚臍,大腿!」她不耐煩極了,一連串喊:「耳朵背後,背後背後!」又說:「你洗豆豆沒有?」她一向這樣喊台生的生殖器。很小的時候,這形容大致有些道理,不過現在已經不大像豆豆了。台生聽命搓揉自己,阿桂嚴肅的盯著他,突然喊:「好了。」
        她用大毛巾圍住他。那時台生已長到了阿桂胸口的高度。阿桂給他擦乾腦袋。一邊說:以後你要自己洗澡。台生想哭,問:「為什麼?」他覺得自己洗洗不乾淨。阿桂瞪起眼來:「你給我多少錢!」又說:「你爸叫我來幫忙的,又不是來給你洗澡的!」但是她明明已經幫他洗了很多年。台生說:「可是……」阿桂猛力搓他腦袋,像是決心要把那玩意從脖子上擰下來,大聲道:「好了好了!」她用大毛巾在他身上裹一圈,重力打了他腦門一下:「以後你自己洗!」
        台生猜想是因為自己長大了。或至少是阿桂決定他是夠大了,所以要他自己照顧自己。但是她依舊沒把他當回事。她總是毫無預兆闖進他房間,大聲對他說話,有事就差遣他:「台生,去給我買醬油。」「給我去把院裡那個盆子搬過來。」她對每個人回嘴。大家都容忍她,只有婆婆,婆婆總是跟她吵。阿桂有一招,只要不想繼續吵下去,她就說台語。婆婆聽不懂台語。阿桂會咯嘰咯嘰說很長串。聲音平平的。聽不出任何情緒。婆婆討厭阿桂說台語,只要聽見她說台語,婆婆就說阿桂在罵她。事實上,許多爭吵通常都是這樣起來的。
        阿桂說:「婆婆,」她講這兩個字時好像那是什麼髒話,她非常不滿,且有多少不屑。她兩手插腰,小眼精光四射,很大力的說:「又不見了。」
        台生問:「什麼時候?」
        阿桂退後,拉出距離來,好讓自己不滿的眼神可以發揮的更有效,她上下打量他:「啊你還不給我起床來!」
        台生翻下床。他現在已經比阿桂還高了。阿桂仰腦袋看他,發現自己做了錯誤選擇,不過她依然氣勢十足說:「我不去找她!」她舉起手來,在台生臉部的範圍中亂點:「我不會去的!」
        台生說:「好啦好拉。」
        阿桂放下手:「我做飯的時候她還在啊。等我做好去叫她,」她的手轉而在身前劃大圓,模擬龍捲風似的劃到頭頂上去:「就給我不見啦!」
        她忽然停下,說:「飯煮好了。我要回家啦。」這不是請求,只是告知。說完她就離開。
        台生靠在自己床沿邊,床這樣高的好處是,站著就可以趴在床位上。他兩手交叉疊放床面,頭放在手背上。想到自己的夢。其實已經記不大清了,只剩一點感覺。
        母親的房間就在他隔壁,隔著紙板拉門。小時候他常常拍著紙板拉門,臉湊得非常近,對著拉門哭泣。想像自己的聲音會滲透隔間,被母親聽見。那時候拉門邊沒有放東西,為了方便出入。不過他母親從來也沒從那扇門進來過,別的人也沒有。那大抵總是在白天,他父親上班之後。那時候家裡總是沒人。他坐在地上,感覺拉門軌道的突起戳著自己的腿。糊拉門的紙上頭有金色花紋,像是藤蔓或者螺旋,繁複的繞來繞去,有時候他盯著那藤蔓一直看過去,看許久,直到發現自己忘記了哭。門上的紙非常硬,滑而且有彈性。他在上頭用自己的小手指頭摳著,摳出薄薄的毛毛的細邊,卻從來不足以成為一個洞。他那時太小了,不知道有許多方法可以在紙門上開洞,例如直接用手指頭戳進去,那就可以擴音器一般,讓嘴巴對準洞口,把哭嚎放送出去。
        他常常坐在門邊哭,可能有很長的時間,長到成為最深的童年記憶。他記得低頭看著自己肥肥的嬰兒腿,看著大腿和小腿中間的摺痕,不太意會到那些肢體屬於自己。他小時候總覺得整個世界非常怪異。他好像漂浮在某處,看著那個古怪的小小孩,一邊哭著,一邊試著把手指頭塞進腿縫裡去。塞進腿縫之後,他停了哭,等待著。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他於是抬頭看直直的拉門邊沿,天花板非常高,拉門非常高。他就像坐在一個巨大的盒子裡,整個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    
        他一直哭到他外婆回來。她去買菜。她會挾著他胳肢窩把他抱起來。
        外婆摟著他,氣急敗壞的叫:「香香香香。」那是他母親的名字。外婆抱著他一手扯開拉門,他母親的房間幽暗,拉門拉開的時候,光進去,黑暗出來,就像做了某種交換,剎時整個空間裡平均的分攤了陽光,那些細碎的光點,和灰塵,在空間裡來去,跳躍著。但是他母親很安靜。總是很安靜。她一聲不響,那屋子一聲不響,而光線和聲音就像被那些寂靜吞食一般,忽然就暗淡了。
        現在那一面牆,雖然是紙拉門,但是至少十年沒拉動了,門的底部和拉門軌道裡的灰塵,蟲蟻的屍體凝結在一塊,已然不可撼動。一具五斗櫃抵牆放著,櫃上堆放他的書,他的唱片,角落有個小留聲機放在三角几上。一個竹籐單人沙發,他的外套和穿過的衣服搭在上面。
        他已經習慣那是一面牆而不是門,足夠堅固的抵擋在他和母親之間。他有時完全忘記了牆那頭有個身體,他曾經從那個身體裡出來,在通過母親產道的時候。那或許便是他和母親最接近的一刻,那之後,便永遠的割離了。
        他走到母親房門前。他想她不會在乎,可是這個動作必須做。生活裡有許多不必要的動作,不是為了動作本身有什麼意義,而只是利用它來確認某些事情。例如現在,去告訴母親自己要出去,不是為了讓她放心,不是為了交代什麼,反是要確認母親還在。還在這屋子裡,還在這世界上,雖然他並想不出母親如果消失,世界會有什麼不同。
        他輕輕推開母親房門,先推開一個小隙縫,站在細縫前窺望著。
        香香的房間有窗,窗戶是那種老式的可以向外推的雙拼窗。窗外頭,如果是白天,應該是明亮的。不過香香在窗台上種植物。不像是為了裝飾窗口,倒像是要把陽光推拒到千里之外。她認真養育和照顧的就是這些植物。只澆水,從不修剪。養在大花盆裡,一盆一盆堆在一塊,玫瑰和杜鵑,茶花和含笑,木梔花,紫藤,彼此枝葉糾結交叉,糾纏在一塊。全都長得非常粗壯,連嬌弱的玫瑰都讓她養得悍麗蓬勃,枝幹粗而硬,節上長著巨大的刺。它們組成了某種堅不可摧的屏障,甚至連窗外桂花和白蘭的花香都飄不進來。
        這時近黃昏,屋裡尤其暗。香香正躺在床上看書。床頭一盞小燈。她睡一張大床。這張床就佔據了整個房間。床上被子墊得極厚,她怕冷,整年都要蓋被子。夏天也一樣。或許是那些植物的關係,香香的房間總是很陰涼,她永遠穿長袖。
        台生在門口講話:「媽。我去找婆婆。」他確信母親應該聽見了阿桂在他房間裡大聲吼叫的那些話。不過他還是再說一遍:「飯煮好了。」
        香香沒有動靜。繼續看手上的書。她的房間像最深的海底,沒有任何事可以干擾到她。台生在門的隙縫間看著自己的母親,慢慢退後,直到那隙縫窄到容不下他母親的身形,只是長長的,豎著的,朦朧的黑。
        他輕聲說:「我走了。」把門拉上。
        台生從小路出去上小街。村子兩條路。一條大路一條小路。他偏愛走小路,有種神不知鬼不覺之感。小路很窄,就兩人寬,兩人同行就得一前一後。地面是泥土,平日還好,下了雨或早上露水剛退時,便異常泥濘,他或許正因為沒有人走才特別喜歡走這裡。
        他時常從這裡出村子,喜歡這裡異常安靜,不大會碰到人。去找外婆時他不想碰上街坊鄰居。他又不願撒謊,但是更不願意跟人解釋自己要去做什麼。
        他知道婆可能在哪裡,已經找過許多次。若不是賣饅頭的老趙家,就在彈棉花的梁叔家裡。她通常只在這幾個人家裡來來去去。還有開租書店的李老闆。三個人都沒娶老婆。不知道外婆是不是故意挑了他們。她並不去找那些有老婆有孩子的。
        外婆這狀況有多久了,他不清楚。情況總很隱密。他父親和阿桂在廚房裡。阿桂大聲講話,她急的時候國語就非常混亂,夾雜著台語。她說:「沒當沒當!」死命搖頭,又說:「我是女人呢。」點自己的胸口,氣呼呼的:「你家的事你自己要管吶。」台生在廚房門口偷看。他父親倒很沈穩,想心事似的,皺著眉頭,手插褲口袋裡。阿桂叫了半天,比手劃腳,她非常激動,古諺聲看似聽進去了,但是依舊說:「你去。」他口氣很溫和,但是不容反抗。他安撫的說:「你吃不了虧。」阿桂平靜下來了,也更像是氣餒。那是她多出來的工作,但是有代價。古諺聲加她的薪水。
        那時台生還在念小學,那是大人的事,與他無關。他後來就習慣了聽而不聞。每隔一陣子,阿桂會在廚房裡大聲嚷,氣鼓鼓的。而古諺聲手插口袋,一言不發,更像是神遊天外,等阿桂發作完。之後阿桂就會出去,把外婆帶回來。這對阿桂和外婆都是苦差使。外婆顯然不高興被帶回來,她會一路罵人。阿桂拉著她的手,一言不發,沈著臉。這時候她倒不跟外婆回嘴。她把外婆直帶到浴室去,放平了洗澡的大木桶,給她洗澡。把她身上穿的全換下來。這都不干台生的事。他在屋子裡畫圖,給他想像的人物編故事,那要拿給同學看的。他對這件事更熱衷,沉進自己的幻想裡,後來就什麼都聽不見了。    
        初中畢業之後,他忙著準備聯考。天氣熱的不得了。他坐在門廊下看書。阿桂在洗衣服,洗完了就去婆婆房間裡看一下。之後去淘米煮飯,也一樣,不一會就去婆婆房間裡探頭探腦。他那時不懂阿桂在幹什麼。現在才知道,因為總要出去找婆婆,阿桂似乎得出了某種規律,這規律他現在也知道了。外婆這毛病大致一個月發作一次。時間差不多的時候,阿桂就焦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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