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性……功能？」
那枚字詷，在他急促起伏的胸臆、破碎模糊的回憶間，激起一陣，雲霄飛車式的暈眩。
地轉，天旋。感官的激流？情愛的極致？
不能失去的感覺。從未有過的感覺。
過後即忘的感覺。可望而不可及的感覺。
「性嘛！生命和心靈的合而為一。我知道你想不起來，對我而言，那是，渴望而不可急的感覺，哈哈！」小Ｂ一屁股坐下，濺起些微水花。
「是啊！有生有心才有性；有了性，能夠沒有靈？有些人啊，為追求更高的性靈境界，寧可放棄生命。」Ａ教授說。
「來！來！聽國文老師說文解字。」Ｄ老師捲袖掄拳，一副打擂台的欣喜模樣。「把『靈』拆開，仔細瞧：雨落，眾口，巫能現。天降聖露，世人仰承，而由巫師示現。這就是咱們的靈，充塞乎天地之間，沛然而生，隨風而散……」
他問：「那個字，真是這種意思？」
Ｄ老師露出詭異的神情，笑說：「相去不遠啦！在篆文時代，靈字下方有『王』，也就是玉，由此可推敲：巫能以玉事神為靈。」
「嗯，所謂『王』者，就是接通天、地、人的人。能洞悉神意，也能覷幽透微，看見人們看不見的東西。」小Ｂ也附和Ｄ老師的觀點，「在現代社會，這種人是超能者，可能天生殘疾，也許天賦異稟；甚至目不能視，口不能言，譬如說，植物人……但他的精神力、感知能力，遠超乎常人，擁有一種，對不起！我說得很誇張，接近上帝視角的全知全能。」
「神恩神能。那是主的恩典。」坐在Ｍ小姐後方，一身黑衣黑褲的L牧師說，「信耶和華者得永生。事奉主的靈魂，無所不在，永不消散。」
「我願意信主。以前在蘭嶼，上過教堂，做過禮拜。但現在……」語音哽咽，Ｍ小姐一把抹去臉上的水珠。
她是在……拭淚？
然後是尖細叉裂的顫音：「我只祈求祖靈保佑……我的孩子。」
妳的孩子？那是，什麼樣的故事？
牧師無言。教授不語。老師傻眼。媽媽噤聲。突來的冷冽，靜坐現場，陷入，比寧靜、謐靜更暗沉的窒靜。
僻靜。棄置在荒山野嶺、人間死角，空谷無聲的寂靜。
有那麼一瞬間，萬物消音，宇宙息止，時空凍結……
「什麼能都好，就是不要核能。而我們『核德核能』的政府，什麼時候才能醒來？」
小Ｂ的聲音，像鉤沉的爪子，將他撈回現實。
「如果我們，一直這樣下去，能敲醒他們嗎？」Ｃ媽媽問。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Ｄ老師又在搖頭晃腦，「病於輻射，老於核四。哈！多少年了？我們這些人前仆後繼，對抗核能，而光是一座核四廠，要蓋不蓋，蓋了停，停了又蓋，連我這種曾經綁布條帶頭衝的熱血青年都已……唉！淪為老朽。」
「嗯，關於核四歷史，這裡的前輩瞭若指掌，只有你不清楚。1980年由台電提出核四案，行政院同意在貢寮興建。1986年因車諾比核災，當時總統蔣經國指示停止興建。」小Ｂ湊近他身體，輕拍他手背，好像在進行耳語教學：「1992年行政院長郝柏村又恢復計劃，立法院預算解凍。1994年，貢寮區首度舉辦住民投票，結果呢，高達九成六反對核四。1996年，立法院通過廢止核四興建案。到了1999年，原能會又核發建照，復工興建。公元2000年，不得了，阿扁總統突然宣布停建核四，引發巨大的政治風浪。阿扁風格雖有爭議性，但若能終結核四，倒也省事事省。沒想到，2001年，大法官認定停建核四違憲，所以呢，這頭怪獸又復生了……」
Ａ教授說：「百足之蟲，僵而不死。而那些既得利益者養虎為患，又謊話說盡。」
Ｋ醫生說：「我好像在哪兒看過一則標語：You Lie We Die。」
「是啊！所以我才問，我們這麼做有用嗎？能夠，改變未來嗎？」Ｃ媽媽的表情，介於咬牙切齒、憂煩頹喪。
我們何德何能，扭轉局面?他偷偷想。
「能！有些事情，改變不了過去，卻會影響未來。」Ａ教授突然打起精神，提高音量：「甘地、翁山蘇姬等人的絕食運動，不就改寫了印度和緬甸的命運？國文老師，中國歷史上也不乏這類事例吧？」
「當然有！」Ｄ老師整個人跳起來，比手劃腳：「北宋年間，楊家將中的楊業，中箭墜馬被俘，絕食三日而死。金人滅宋，狀元郎何桌被金兵俘虜，絕食而亡。南宋末年，元軍陷興化，守將陳文龍絕食殉國。文天祥的〈正氣歌〉流傳千古，但大家不知道，他在廣東戰敗，被押往大都途中，絕食八日，不死，才有後來的『古道照顏色』。大清滅明，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高宏圖在會稽絕食，經歷九天而亡。但記錄保持人是南明左都御史劉宗周，猜猜看撐了多少天？二十三，整整二十三天才辭世。」
「咱台灣嘛有一號人物，不必講明大家嘛知影。」Ｏ伯伯說，「伊係政治良心犯呢，美麗島事件之後，伊為了抗議國民黨的恐怖政治，展開無限期的絕食。伊段期間，攏總四冬又七個月，聽講伊被插鼻胃管強制灌食超過三千遍。雖然我嘸贊成伊去衝啥米紅衫軍……」
「對！還好他沒來，沒把攝影機、鎂光燈一起帶來。」Ｃ媽媽一臉不服氣。
他幾乎貼著Ｋ醫生耳朵，低聲說：「那人很了不起？很糟糕？大家的表情為什麼那麼奇怪？」
Ｋ醫將音量生壓得更低：「我只能說，無共識，有爭議。」
他頓了頓，面露不解：「所以，我們的成員……」
「不會有檯面上的政治人物，不論他哪黨何派，或自詡『無黨無派』。也不願和政黨活動有所牽連，尤其，打著協商名義卻和利益團體掛勾的立委諸公。」Ａ教授回答。
「可是，我第一天看到宣傳車、擴音器……」他還是納悶。
「喔！那是其他團體的活動。不過呢，我們歡迎不在浪尖上也不隨身帶『鎌刀』的人物。」Ａ教授指指第二環的一女一男，「前立委和前議員。」
Ｐ委員和Ｑ議員。委員先生長相斯文，穿銀灰色西裝；議員女士五官秀氣，桃紅色絲質上衣搭配黑長褲和銀色高跟鞋。他記得，小Ｂ介紹這兩人時，露出惋惜的神情：「郎才女貌，男的博學，女的聰慧。本是政壇的金童玉女，可惜……」
手握手，削瘦大掌緊握纖纖玉手，握得指節發白。黑鞋頭，銀高跟，金框眼鏡，緋色圓領。男的抿唇不語，女的垂首赧顏。
他靜靜望著這對……應該是情人，凝神注目，像是在看曇花綻放。
「還有些人，其實也不適合咱們的絕食“鬧”坐。」Ｄ老師忽然說。
「鬧坐？」他問。
「是啊！有哪個絕食靜坐現場像我們這麼吵鬧的？」
一陣大笑。此落彼起的笑。有人笑得豪邁，有人笑得苦澀，有人笑得噴淚，有人笑得哽咽，有人笑得岔氣。有人笑得，好像必須立刻送醫。彎腰笑。捧腹笑。笑倒仆街，地上打滾繼續笑。
笑聲接力。歡樂與悲傷齊揚。痛苦和快慰同住。一波波、一渦渦、一環環，像穿時越空的強大光子，這笑，在寬衢大道６６迴圈裡盪回。
而他，一逕傻笑：「什麼樣的人？」
「心臟病患、膽囊疾病的人、腎臟病人、糖尿病人、酗酒者、感染的病患、意外重傷者，還有，癌症病患。」Ｋ醫生搶著回答：「也就是你眼前的一群笨蛋。」
「你們……？」難以置信，他愣愣看著眼前之人。
「你也許不知道我是個長期酗酒的大夫。哈！年輕時對政治不滿，吸大麻、克白粉……」Ｋ醫生朝他眨眼，「但至少看見教授的『形容枯槁』吧？」
「他……？」
「癌末。」一手摀嘴，一手撫胸，Ａ教授又在劇咳，「而且是好幾種癌混種並生。我認為是輻射染病，但他們不承認，照說，我應該躺在病房，靜觀家人的悲傷。但一顆心，牧師說得好，神恩神能，賜我力量，讓我繼續為大家的未來奮鬥。」
話鋒一轉，那雙濁紅翳白的眼眸，直勾勾盯著他：「你，也要加油喔！」
疑惑漫成迷霧林。悸痛翻攪滿水池。
天上飄雨，一直，點點滴滴縷縷絲絲……
作者簡介：張啟疆
1961年出生，台灣大學商學系畢業。1981年開始創作，觸角遍及小說﹑散文﹑新詩、評論領域。題材以眷村、都會、商戰見長，兼及推理、棒球、武俠、科幻等類型文學。曾任中國青年寫作協會副理事長、副刊主編、報社記者。現為專業作家，並開設文學教室。曾獲聯合報、中國時報等文學獎首獎近三十項。著有《導盲者》、《消失的□□》、《變心》、《愛情張老師的祕密日記》、《不完全比賽》、《２６》等小說﹑散文﹑評論集共二十餘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