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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輻島核災

发布: 2014-11-27 16:12 | 作者: 張啓疆



        「原能會。」J博士一笑,「當然要查,而台電說『記錄不見了』。後來找回來一部分,但那幾天的空浮記錄就真的『空浮』了。」
        A教授說:「我擔心附近居民無辜受害。」
        小B說:「被曝今朝事,毒病日後發。還是那句話:因果未明,怎麼追究?」
        「是啊!死無對證。」A教授低下頭,神情黯然。
        死,無,對,症?
        J博士也嘆氣,說:「嚴格說,我也算是核怪獸的幫兇。我學核子工程,當年公費留美,拿到博士學位,回來後當然為政府效力,發展核電。一九七○年代,核能黃金時代,在美國政府及相關財閥的主宰下,這頭怪獸,橫行全世界,台灣當然是『核電出口』的重要對象。起初,我也天真相信,核能是從天國偷來的神鑰,人定勝天的證明,讓我們破解大自然的奧祕,呼風喚雨,引雷生電,造千千萬萬人之福……」
        操山東口音的H伯伯忽然插上一句:「是福不是禍?哼!是禍躲不過。」
        大頭詩人也接話:「是輻,輻射的輻;不是惑,迷惑的惑。這種後果想當然耳,不必迷惑。」
        「是啊!咳咳!」J博士臉一紅,輕聲說:「我曾在核電廠工作,但不願去第一線,難得進去,一定穿上層層防護衣;那模樣,活像SARS期間的醫護人員。像我這種所謂專家,深知輻射的可怕,當然要做好保護措施。即使如此……」
        話語一頓,J博士環視眾人。
        「別賣關子,怎麼樣?」H伯伯問。
        「就像您老說的,是禍躲不過。」J博士微笑,黯然的笑。「愛心媽媽關心乳癌問題,事實上,美國醫生古爾德寫過一本書,叫做《致死的虛構》,談到低劑量輻射線的殺傷力。他比較全美國有核電廠地區和沒核電廠地區的乳癌發生率。所謂『有』,是指核電廠方圓一百六十公里內,夠遠了吧!你們想,會有人研究核一廠對台中市婦女造成的影響?結果呢,前者是後者的五倍。」
        「恁娘咧!真正係毒龍潭的夭壽骨。」O伯伯又張大了口,「聽講,這棵黑山老妖愈老愈厲害,有影沒?」
        「沒錯!越老的核電廠,釋放出的汙染越多。」J博士說。
        小B說:「受害者優先順序:胎兒、小孩、婦女、年輕人、中年人……」
        O伯伯說:「再來才是咱這款老妖怪?這叫做啥?歹星難死?」
        A教授苦笑。H伯伯莞爾。還有一位失去雙足的中年人,小B稱呼他「包工T」,手掌撐地,孵縮成一團,卻對著他,一直在發呆的他,眨眼睛。
        J博士越過兩層人牆,靠在他身邊,輕問:「你的神色真的很不對,不像是餓過頭?是不是生病?」
        O伯伯說:「破病喔?沒要緊,咱有護士小姐相挺,咦?護士小姐呢?」
        D老師說:「早就離開了,人家還有工作要忙呢。」
        早就離開了。在日暖忽變冷陰、金黃蛻成深紫之際,轉身。
        纖瘦的身影、撩亂的長髮,她的背影,一直延伸到天際線……
        在失落痛苦、孤獨恐慌間,鐫下,憔悴驚嘆號。
        
        二、月光森林
        黑白相間,斷紋球背象鼻蟲,像布袋戲人物黑白郎君,乘幽靈馬車,在花間葉脈忽隱忽現。他的親戚,大圓斑球背象鼻虫,則是年邁的駝著,沿著斑駁樹幹,蠕蠕而行。
        月光比溪流更細,落葉更輕,雨滴更柔。漫天金粉飄下,篩過葉縫,掠過枝頭,停棲草尖,與露水交合,騰滾,匯聚……
        群蛙鳴唱,海水低喃。一個,液化消融夜世界。
        鮮黃色的藍彩吉丁蟲,粧點月色出巡。
        大葉螽蟖,半遮半露,縮在一扇闊葉後面。有時探頭,時而愣腦。
        綠色筒胸脩,躍上長滿青苔的氣根,登高一呼。
        榕鬚伸臂,沃泥鋪氈,歡迎主角登場。
        紅裡透褐,肢端美艷,頭上犄角渾似獨角仙。
        不是獨角仙,是女王,是仙子;她的名字:蘭嶼姬兜。
        今夕何夕?此處何方?
        我的故鄉?山魂、樹精和祖靈護佑之地。
        
        第四天
        黃金七十二小時,是關鍵時刻,也是要命節骨眼。
        發生山難時,三天之內,是最佳搜救期間。
        大樓崩塌或礦坑坍毀,受困或被瓦礫土石掩埋的人,更需要及時救援。一旦錯過這黃金時間,就會進入「危險期」,生還的機率大幅降低。
        像一道門,接通生死,跨越悲慟與喜悅。
        台灣的九二一、大陸的四川地震,都在考驗(戲弄?)人類掌握「奇蹟」的能力,也就是面對毀滅的承受力。人命關天。每一回生死拔河,我們身兼弱方選手和為弱者加油的強勢啦啦隊,喊聲震天,祈求逆轉戰局,為哀哀人類、渺渺自我保留一線生機,或者說,信心。
        如果「七十二」代表燦爛、希望,那位追日夸父所擁有的單位,就要進一步限縮為分秒:七十二分鐘的追之不及,七十二秒鐘的耽美一瞬。美好注定凋落。華麗轉眼枯萎。沒有永恆的意義、明確的目的,我們活在一種電光石火的過程:美麗或不美麗的崩墜。
        「飢餓也一樣,前兩天最難熬。」小B輕拍他的手,為他打氣:「你會餓得,頭暈神眩,眼花撩亂。不過呢,從第三天或第四天起,就邁入截然不同的境界:平和,空靈,輕盈。煩憂變得無關緊要,困阨不再糾心縈懷。有人說,走過飢餓這道幽徑,豁然所見,喜怒哀樂四大皆空。『打禪七』的境界我不懂——看我身材就知道我最適合但也最不可能幹那樁事,很多人說,那是一種掏空自己、重新出發的美好經驗。『絕食靜坐』更是空乏其身以求眾人圓滿的手段。如果沒有形而上的訴求,怎堪忍受這形而下的折磨?就像,我們想不透,小徵兆和大事件,你的出現和我們的行動、幽微與彰顯之間的關連。」
        「有一種小蟲,只有幾天甚至幾小時壽命。人類很難想像,如此短促的一生要怎麼過?我曾在無意間邂逅了一隻蟲子的生與死,應該是同一隻吧?牠們長得很像,哈!在一小時、二小時或三小時的過程中,我數度與牠相遇;我呢,則是經歷了曲折複雜。那位蟲朋友,是唯一目擊者——用牠短暫的生命,見證我的故事。」
        「你想問,餓到最後會如何?餓到最後嘛……印度有位高齡八十的環保健將,叫做阿加渥,因不滿政府未能清理恆河——你知道,恆河是他們的聖河——而絕食長達六十八天。這真是一項驚人的記錄,它告訴我們,人的意志力,可以堅強到什麼程度。
        我的結論:很慶幸我不是印度人。我以前認識的一個女孩子,叫我『低階核廢料』,又低級又沒用,知道他們為什麼叫我『小B』?……我想追求的女孩子,會先問我有沒有雙B?猜我怎麼回?我只有二B鉛筆和B奶啦!」
        笑了。不是因為小B的搞笑,而是,絕美倩影重臨眼前,帶著微笑而來。她是我的初戀情人?曾經追求的對象?她認得我嗎?也許,過往不識,卻是命中注定的伴侶。
        又笑了,笑自己傻。眼前的天使,怎麼看都不像是真實人物。
        一抹蜃影。
        絳唇輕啟,不真實的她竟開口說話:「『危險期』也未必是壞事。夫妻若想求子,也必須把握黃金排卵期。有人說,精子就像礦工,在溫暖的坑道裡尋找完美的結合。只是,每一個來到世上的生命,都是緣分和奇蹟。卵子必須在二十四小時內受精,精子也只有四十八小時的壽命……」
        「哈!進入古墓的楊過,若不能在兩天內找到小龍女,只好默默死去?」小B哈哈大笑,「卵子無法在僅有的一天遇見真命天子,就會變成『滅絕師太』。狹路相逢,便是我們的降生奇蹟?從小學時代起,我就厭惡賽跑,不是因為每次都跑最後一名,而是,終點,那道虛懸之線。搆不著,衝不過,像,時間法官對生命最無情的宣判。」
        是嗎?每一個生命,都是”奇蹟”?
        
        第五天
        想聽他的故事?
        那個人……不算是達悟勇士。
        但在我眼中,他是個非常勇敢的人,一種,近乎烈士作風的一往無悔……
        
        第六天
        下雨了。
        絲絲,縷縷,滴滴,點點……敲擊在馬路、大樓、路樹、雨傘、憂傷頭顱、蹣跚腳跟和移動車窗上,譜成一曲,悲抑包覆輕喜,奇異協奏。
        也落在髮上、額頭、仰角的鼻翼、僵直的脖頸,和,滿水位的眸池。
        不眨不閃,迎接大小雨點墜落降落飄落灑落。一種,上窮碧落的願念,穿雲破空,覷望下落?思索著落?
        渭城朝雨浥輕塵。這座城市,溼濡,消融,變成潮溶溶、水光光的一片。
        消匿前塵,抹去舊夢。
        人,也消失不見。
        E先生和F小姐率先離席。H伯伯接著離開,笑瞇瞇說:「我也得走了,和家人約好了去爬山呢。」
        G童、N小妹和I先生也揮手告別。
        「他們算是不錯了,撐到第五天。我本以為,不出三天,咱們這一夥人就要……嗯,作鳥獸散。我呢,第一個被抬走。」A教授的上半身幾乎趴在地面,雨水像小溪般,從他的耳廓、嘴角、髮梢漫流而下。從昨夜起,老先生就直不起腰了。
        沒有人撐傘,這場細雨,恆河之水天上來?就像小B所說的聖河,洗滌罪惡,清除汙穢?
        雨點主奏,偶爾路過的行人,以跫音和絃;這群早已餓癱的抗議者間,流宕著,近乎節慶喧鬧的亢囈氛圍。
        亢奮激歡,囈語喃喃。
        「飢餓嘛,只是動物性的感受……當肝的糖元水平下降,低於某個閾值,便產生飢餓感。這感覺喔!是在下丘腦產生,由肝和胃的感受器感應。想像一下,你被迫”下丘”,不愉快卻又不能不快。哈!扯遠了。醫生啊!一般人可以多少天不進食而不至於死亡?」D老師一手拄地,斜著身,發表演說。
        「若在缺水情況下,維持三天就不錯了。」頭頂半禿、緊裹著溼大衣的K醫生說。
        他還記得,小B稱讚這位內科醫生是「最有絕食經驗的街頭運動家」。
        應該是位赫赫有名的人物,只可惜,以他為見事眼睛,「在坐」之人相逢不識,包括他自己。
        K醫生說,在人類史上,吃不飽的歷史,不會比豐衣足食的短。尤其遇到戰爭荒年,烽火連天,改朝換代的關頭,咳!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即使到了現代,你們知道每天平均有多少人死於飢餓或貧窮?二萬五千人,也就是說,每三點四秒餓死一個。大人還有可能自謀生路,比較可憐的是小孩,每年約有五百萬個兒童因為營養不足或缺乏必要營養素而死亡,換算下來……
        「啊!每五秒鐘死掉一個?」詩人R叫出來。
        這些孩子,大部分生在非洲或南亞,由於天災、人禍或糧荒,他們的母親在懷孕時未能吸收足夠養分,造成他們體重過輕、身體虛弱、免疫力不足,而且,普遍貧血。如果能夠活到入學,很容易產生學習障礙;即使長大,仍會是赤貧中最窮困的一群。
        殘狀碎形裡,最殘破的一位。脫口而出,低聲曼吟,但好像沒有人聽見。
        瑩光一閃,他瞥見M小姐的眼角,懸著,要墜不墜的變形珍珠。
        「所謂吃不飽,是指想吃卻吃不到。像我們這種自發性絕食,站在醫生觀點,叫做,跟自己過不去。因為不吃東西,人體的血糖逐漸消耗,低血糖會導致昏迷。雲林縣長蘇治芬,不就是因為絕食而兩度送醫?時間一長,五臟六腑、神經系統都會受損,而且可能是永久性的傷害。所以,很多人對我們的行動不以為然,說什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幹嘛自殘?」
        「應該說是自焚。」D老師接話,「對不起!不該在華陀門外賣膏藥。那是一種脂肪燃燒,身體為了補充熱量,會燃燒脂肪為酮體;體內的結構性蛋白質,一部分轉成葡萄糖,一部分直接燃燒成熱量而消失。這就叫做『挖東牆補西牆』。更可怕的是,若是過度消耗脂肪組織,會釋出原本儲藏在脂肪中的脂溶性毒素,如農藥、戴奧辛、多氯聯苯等東東,使身體再度中毒,而膽汁在絕食時難以分泌,又會加重毒素傷害。哎呀!瞧我胡說八道一通……」
        「不會不會!你說得很好。老師,您是孔夫子在自家門前賣文章,哈!」K醫生大笑。
        「還可以減重,我個人十二萬分不能同意的一點。」圓潤的聲音又出現了。滿臉滿身水珠的小B邊喘氣邊搖頭,說:「有人拿動物做實驗,七天不給東西吃,會怎麼樣?內臟大幅萎縮,心室收縮力減弱、細胞間質水腫,肺部呼吸功能退化,淋巴球浸潤腸壁,血中白蛋白下降,甲狀腺素分泌減少,腎臟的尿液濃縮能力也會逐漸喪失……喔!還有,性賀爾蒙大撤兵,也就是,性功能衰退。」
        「呵呵!這一點,才是小B先生最不能接受的吧?」D老師說,「怎麼?我們不撐傘不遮篷,表示『靜坐到底』的決心,你也傻乎乎陪我們淋雨?」
        兩手撐地,奮力抬頭,仰望,氣喘吁吁的大圓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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