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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妹

发布: 2014-11-20 17:56 | 作者: 刘山之



        顺子把书包枕在脑后,还是仰在草坡上野生野气地歌唱。这个时候学校里的寄宿生,两人一组抬着水桶来沟里取山泉,学校里夏天常常断水,而这里的山泉又极为甘冽,所以这些寄宿生便被分派来这里抬水。他们常能看见顺子和英子在山坡上,也知道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其中有一个叫方德的是顺子的同桌,校园里总在一起嬉闹,这方德看见顺子在山腰,而英子却正攀在那灌木丛中挖药材。方德喊:
        “顺子,你媳妇没有来呀?”
        顺子并不搭理,却有另一个同学回答:
        “咋没有来,那岩坡林里不是?”
        “哈,这样辛苦挖药材,攒钱结婚哩!”方德对身边的同学说,同学们都在笑。
        “顺子,你媳妇在陡崖上,你还不赶紧过去!”还是方德的声音。
        顺子果真立即站起身来,英子果然在那溜光的石岩上,顺子就攀过去帮她。山沟里又传来同学们一阵哄笑怪叫。
        同学们虽是这样看似过分地打趣,但却并无一丝揶揄取笑的意思,他们不像村里大人一样,对待顺子和英子是另一种目光和语气,他们不在乎顺子曾经可怕的病,也不在意英子的哑。
        顺子听见他们的无理取闹,不理会,却也并不气恼,只是心里偷偷想着下一回怎么捉弄他们,想到了就在心里乐;英子果真到了危险处,他会毫不顾忌地过去帮助,只当他们的打趣不存在,他该怎样还怎样。
        英子甚至有些“以德报怨”。寄宿生都吃的是玉米糊汤,学校不给配菜,他们都只能吃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酸菜,可从家带来的酸菜在这样的夏天最多也只能吃三天,到了周四周五,他们只能就着干盐巴和五香佐料吃饭了;英子便常常把自己挖药材时掐的韭菜都给了他们,他们只需要洗净拿回去,用小刀切碎,用盐巴和佐料腌了就能当做菜下饭吃;其实他们在心里也很感激英子,只是少年有少年表达感情感激的方式,只是这种方式容易叫人联想起顺子和英子的人生来,难免叫人心里不好过罢了。
        其实顺子心里知道,英子也很想上学。顺子上三年级那年,英子奶奶祖孙俩终于攒够钱送英子上学了,可英子上了大半年的时候,英子奶奶得了一场病,病拖了很长时间,英子就再没有去过学校了,她要照顾奶奶,还得喂猪挖药材卖钱给奶奶看病,英子奶奶还一直跟顺子说她对不起英子,觉得心里愧疚。顺子知道,英子喜欢书,也喜欢知识,他就把自己从课堂里知道来的都给英子说,英子极聪慧,他还央求过英子帮他做算术,英子比他算得还快。
        顺子每回教英子识字的时候,都看见英子那双大眼睛,水灵灵的,看英子的眼睛,顺子心里有些感动,又有些难受,心里忍不住想要哭似的。顺子把他在学校的所有事情都想说给英子听,他想叫英子也有那样一种快乐和感觉,但顺子又害怕说的太多、说的太热闹,英子又心里不高兴。
        正中午,有时候柳荫下的潭边也热的难耐,顺子和英子便一起进到楠子沟里。顺子给英子讲他在学校的顽皮事,两人并排坐在一个潭边的石面上,都把裤脚高高卷过膝盖,都将光着的脚丫子塞在水里泡着;顺子的脚却老是摇荡着踢水,不住地把随手薅来的草茎一节一节地揪断,扔到潭心,鱼儿马上好奇地群起去碰一下,又潜回水底游开了,那植物的断节在潭心好一会儿荡漾打转,接着被荡到潭水两边,荡在顺子脚边的又被踢开,因为那断节随着涟漪一下一下地碰到小腿上,有种怪怪的痒痒的感觉;而英子的脚却一动不动,植物的断节便在她的两条小腿上围成个小圈,英子双掌撑在身体两侧,静静地看着水面,偶尔有大胆的鱼儿竟潜到英子脚边,用头撞击那漂浮的断节,英子的脚也偶尔被鱼儿的嘴吻到,或者被鱼儿的身体碰到,鱼儿一刹那就潜逃了,可却在英子心里留下瞬间的惊喜,一种莫名的兴奋和亲切,好像鱼儿一下下都吻在她的心上,偷偷地吻她的心,鱼儿的嘴凉凉的,像婴儿的嘴,鱼儿似乎再跟英子做游戏,反反复复地吻她的脚,反反复复地吻她的腿,反反复复地吻她的心,英子也反反复复地喜欢这种淡淡的惊喜、亲切的惊喜。
         “有一回方德自习课上睡着了,流了好大一滩哈喇子在桌之上,我就拧开钢笔,把一管子蓝色钢笔水都挤到那一滩哈喇子里了,我在他耳朵跟前喊了一声‘老师来了!’他猛一下子起来,蓝色的哈喇子一头牵在嘴角,一头还连在桌子上。”顺子说。
        “我逮了一只青蛙藏在老师粉笔盒里,老师一上讲台,弯下腰给我们鞠躬,我们都尽最大声音喊了一声‘老师好’!青蛙一下子跳出来,差点儿撞到老师脸上,老师吓得站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顺子突然沉默了,住了手脚上的动作,也敛了脸上的表情。英子静静地看着水面,顺子也静静地看着水面,看见水里愉悦游鱼,还有小鱼秧儿。顺子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候他老是在水里玩得口渴,就随手掬起一捧水来喝,而且每回那捧水里都有几条小鱼秧儿,他敢把小鱼秧儿喝进肚子里,而且小时候他常常这样做,他觉得这小鱼秧儿在他肚子里一定还能游,可英子却每次都阻拦他,英子看见他捧起水来喝,就赶紧拉住他的胳膊,非要看个明白,果然里面有鱼秧儿,英子监督他,除非他不再捧鱼秧儿喝为止,英子知道喝这河里的生水自然不会坏肚子,她觉得鱼秧儿可怜,要是顺子抢先一步把鱼秧儿河进嘴里,英子就在他咽下之前探手去咯吱他,保准他笑得合不拢嘴,把鱼秧儿全部吐出来,有时候都从鼻孔里喷出来;后来稍稍大了一些,顺子也不想再把鱼秧儿喝进肚子了,也不口渴,可他每次在水里玩的时候,还是佯装着捧起几条小鱼秧儿,等着英子去阻拦他,去哈他的胳肢窝;起先的时候英子还是适时地去阻拦他,可到了后来英子却不知为什么不了,好像发现了他的心思似的,顺子也慢慢地不再喝生水了。
        顺子看见潭面上英子的影子,她的影子随着潭面的涟漪在摇晃,顺子看见英子的眼睛,一双很大很水灵的眼睛也在水里摇晃。顺子又记起小时候的事来,那一次是他们在岩窠里躲避暴雨,那还是很小的时候,英子跟着顺子一起来沟里放羊,却突然要下暴雨了,眼看着北山的雨就要横扫过来了,回家肯定来不及,在路上就会被淋个湿透,顺子拉着英子的手跑到岩窠里躲着。躲到岩窠里,又好像觉得安全了,心里又反而开始盼着暴雨快些来。起先的时候,树和草都静静地立着,好像在等待什么,英子就坐在顺子身边,圆睁着大眼睛,静静地坐着,似乎也在巴望着什么,顺子看她脸上的表情,心里偷偷地想笑;羊群也挤在他俩周围,一动不动地站着,蜻蜓却到处乱飞;倏忽就起了大风,山上的树被吹的东倒西歪,叶子全部翻过背来,白乎乎的,好像要被吹飞了,涧边的草儿都被贴到了地面上,挣扎着却抬不起头来,羊的毛和胡子都被吹乱了,闻得见羊身上的气味和水草的气味,蜻蜓却一转眼都不见了,顺子觉得耳边呼呼响,有风往眼睛耳朵里钻;羊群开始躁动,互相推挤,转着头东张西望,英子的刘海儿也在不断地动,可英子却还是一动不动地圆睁着大眼睛;突然,昏暗的天上响了一个大炸雷,吓得英子猛一闭眼,顺子看见了,心里又想笑,他不知道英子是害怕巨大的雷声,还是害怕那刺眼的强光,可是闭起眼睛来有用吗?雨终于来了!白生生的大雨点子直直地落下来,打在涧边的石片上,每一声都听得见,涧水上起了一个个大水泡,却倏忽又消失了;涧水很快涨起来,雨好像帘子一样,被风吹得一浪赶一浪,响成一片,雷声炸得地面都好像在动,岩窠好像要塌了,风还把水汽吹到脸上,汗毛根凉飕飕的,顺子巴不得冲到雨里去,可他看见英子却还是直直地盯着潭面,抱着自己的膝盖,每一声雷响,她都闭一下眼睛,好像她一直睁着大眼睛再等,等雷声响了就好闭眼睛。顺子看见潭面上英子的倒影,英子本是静静的,影子却因为潭面的涟漪在浮动……
        顺子再有一件关于这岩窠的记忆,那是在他六年级暑假的时候,过完暑假他就要去镇上读初中了。这岩窠顶上有一个燕子窝,英子每天到沟里来都要去看好几回,是四只小燕子。那天傍晚回家,英子走在前,又去看小燕子,却发现一条青蛇贴在那岩窠的石壁上,英子知道,那蛇一定是要去吃小燕子的,英子跺脚喝它,那蛇不理会,英子又捡石头扔它,那蛇还是不走,而且已经把头探进燕子窝里了,英子情急没有办法,只好用自己手上的药锄去钩那蛇,顺子刚刚转过路口看见了,就连忙往跟前跑,迟了,蛇在下落的一瞬,回头一口咬在英子的小臂上,顺子赶到跟前,蛇溜进草丛不见了,英子的小臂在流血;顺子取下自己脖子上的毛巾勒住英子的胳膊,四望了一下,慌慌忙忙从那草丛里揪了些小蓟就往嘴里嚼,可又突然觉得不对,吐了嚼在口里的草药,又采了好些在手里,回到英子身边,拿药锄把儿在小石板儿上把小蓟捣烂,轻轻地给英子敷在伤处,又用口轻轻地往那伤处吹气,英子左手托着胳膊,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顺子口上轻轻送气,又记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情,那时候也还很小,下午,顺子放学刚出校门,英子已经等在校门口了,他答应了带英子去掏野鸡蛋,英子给他拿了一个苹果,洗净的;他和英子坐在山坡上,他想把那个苹果分成两半,可他手劲太小,掰不开;他让英子先吃给他留一半;英子不,只让他吃,他也不肯;英子后来的意思是叫他先吃,再给她留一点,他不同意,他跟英子说他身体有病,英子这才小小咬了一口,递给他,他还要叫英子再吃几口,英子却再也不肯咬了。他带着英子去茅草窝里掏野鸡蛋,他们静静地卧在茅草丛里,他慢慢扒开浮土,把那还带着温热的野鸡蛋捡到英子手上,英子手心儿里也觉得温温的,心里暖暖的好想笑;顺子看着她的大眼睛,那浅褐色的瞳仁里也有一个他,他心里欢喜地笑,她瞳仁里的他也在笑;英子把鸡蛋握在手里好一会儿,却又重新把它们放了回去,又用浮土重新盖上,顺子叫都拿走,她不许,他就不拿了。他们坐在草坡上,看蓝蓝的天,枯黄的草坡,夕阳照在阴坡荒山上,蓝天枯草,荒山黄光,天蓝草枯,山荒光黄,有两只老鹰在盘旋,地上却没有影子;太阳从他们背后把影子打到他们脚前,两个黑黑的影子……英子小臂上的血渐渐止住了,顺子解下她扎头发的白帕子,给她包扎起来,又解下手巾去涧里蘸水,给她擦干净手背上的血迹。
        十来头白色山羊,你挤我、我挤你地蹿在涧边的沙石路上,不时有羊停下来卷一口涧边路边的绿草,间或又有一头去饮一口涧水,饮完抬起头来,胡子上拉着一串水……
        药篓英子自己要背,顺子却不肯,连药锄也不叫她拿,羊走在最前,顺子走在最后;英子的小臂上扎着一块白手帕,中间是几斑红色的血点,血点周围又是一圈绿色的草渍,其余就是一片洁白,洁白的手帕,干净的胳膊,多像那白沙净洲上、绿叶蓬勃蓬勃绿叶间,隐约几点红花……
        其实我就是顺子。
        我休学回家养病那年,英子出嫁了。我又从日记上誊下这篇日记:
        11月20日
        前天我和妈妈话家常,无意间我问起英子,妈妈说英子已经出嫁了,就嫁到英子奶奶娘家源水沟的一户人家,女婿也是个哑巴,但却勤劳能干,都已经快要生孩子了。源水沟至今还不能通电通车路,但是妈妈却说英子一定能生活得很好,妈妈说英子善良,常常拉翻岭下县的行路人到她家里歇脚喝水、甚至吃饭歇夜,妈妈说老天爷会保佑英子的。我便常常想,翻过英子婆家屋后的亘岭,就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了,可英子这一辈子,怕是翻不过这道横亘在她面前身后的岭了。这几天每天下午我都要去河滩,走在河堤上,坐在柳树底的石面上,树还是那树,潭还是那潭,水还是那水,从源水沟流来的水,水里的石子依旧粒粒可见,可是,柳树枯了,潭水落了,千条干柳丝垂在寒潭上,秋风起,河风顺着山谷吹得秋草都在震颤,吹得蒲公英满舞天宇……
        (完)
        
        
        

22/2<12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3-28 12:28:24
回忆儿时乡村中的诗情画意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6-24 17:09:41
浓浓的乡土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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