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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妹

发布: 2014-11-20 17:56 | 作者: 刘山之



        5月16日
        今天我在堂屋写日记,妈妈在门口用bò箕bǒ包谷,妈妈叫我去给英子奶奶说一声,说她明天要去磨坊,叫英子奶奶准备好稻子。我很听话,就去了。
        5月17日
        我到英子家,看见英子奶奶在腿面上搓麻线,英子在板凳头切黄姜,我给英子奶奶说了妈妈叫我说的事情,英子奶奶夸奖我听话懂事。
        5月18日
        英子奶奶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讲的是源水沟纺工斗mǎng的故事,我最喜欢听故事了,英子也是,我看见她的眼镜睁得圆圆的,水灵灵的大眼睛,像是前河的新水中有一个黑色小石子。
        5月19日
        英子奶奶说,人和牲口野兽都是一样的,都是天虫,只要人不去犯它们,它们也不会惹人,她说野兽伤人害人也有人的不对,要是人不妨害它们活命,它们也不会妨害人的性命。
        
        这是我从顺子破旧的日记本上誊下来的四篇日记,封皮上可以看出是三年级时写的。顺子小时候同大多数人的经历相同,被老师逼着写日记,而平日又总是忘记或者懒得写,所以常常在交日记的前一天,足足要补上这一个月的日记。很明显,这四篇日记应该是一篇,一定是顺子为了凑数目,把一件事情生生肢解成四篇日记。
        在顺子整整一个本子的日记里,这四篇日记极为显眼,字迹比较工整,篇幅也是最长的,嵌在前后潦草补就、最长不过两行的其他篇目中显得很不一般。日记写的应该是真实的事情,只是不知道他这小伎俩有没有骗过老师。
        我想当时应该是这样的情形,顺子坐在门里补日记,实在是头昏脑胀、搜索枯肠,恰逢此时,妈妈站在门口,一边用簸箕簸包谷,一边对顺子说:
        “顺子,我明儿去磨坊,你一会儿去给英子奶奶说一声,叫她也簸好稻子。”
        “哦,我就去!”我想顺子应声之时已经闪出门槛,声落之时,场里肯定已经不见他的人影了。
        由于英子奶奶是孤寡,顺子家又与她家是紧邻,所以顺子的爸爸妈妈就经常帮她做一些重的活儿,比如挑粪之类就是顺子爸爸做,诸如磨面之类,就是顺子妈妈做。
        纺工斗蟒的故事在那一地流传很广,我也听我奶奶讲过。故事就发生在顺子日记里提到的前河的源头,源水沟。说是许多许多年以前,源水沟出了一条水桶粗细的大蟒蛇,专门守在路口吃过往的行人;而这条路又其极重要,是远近村镇山民们翻山下县的必经路途,由源水沟行三十里翻过亘岭,再下行二十里,就是县城的所在了,有很多挑夫担着药材山货、盐巴煤油往返在这条路上;这条路如此重要,而这蟒蛇又盘踞在这里,害了不少人命,实实为害一方,人们想过很多的办法,却都没能把它降伏,反而损失了更多的性命。于是,有一个纺工,他请铁匠用精铁给他打了一个很大的纺线车子,上面还镶了许多口尖锐锋利的铁钉,那纺工便背着这特制的纺线车子从那路上走,果不其然,那大蟒蛇连人带纺线车子全部吞了下去;结果,纺工化在了蛇腹内,可凭那蟒蛇再怎样挣扎,却奈何不了那铁质的纺线车子,它拼命地收缩肉身,却被铁钉戳穿了皮肉,那蟒蛇在源水沟整整挣了三天的命,才终于死去了;人们去看时,沟里的石头被砸碎了好一些,坡面上的树木也被打得东倒西歪七扭八挒,沟里的涧水被蟒蛇的体液染得变了颜色,还有呕出来的尚未化尽的人肉骨头;后来人们就把那所有打翻的树木并人肉骨头以及蟒蛇的尸体一起焚化,还有那铁质的纺线车子都一并埋在那路口处。
        可是到了眼下我要写的这些故事发生的时候、发生的地点,源水沟被污染的涧水早已经清了若许年了,源水沟小小一条溪涧,流到这一地点变作顺子日记中前河,已经成为一条像模像样平静安稳的小河了。这河里若果真涨了新水,确实将河底洗得干干净净,石头鱼儿都看得清清楚楚。这小河最是顺子快乐的地方,所以对英子的眼睛,他才有这样的比喻,“像是前河新水中有一个黑色小石子”,这也真真是这里的山水给了他美的天性和智慧。
        英子奶奶就是源水沟人,又信佛,所以才会讲这样的故事,才会有顺子第四篇日记里那样的说教。
        英子的奶奶是一位孤寡老人,顺子只听说她的丈夫在他还没有出生时就死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儿女,要是有,也不知道她的儿女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看她,顺子一直就只知道屋里她和英子两个人。顺子还听妈妈给他讲,英子是英子奶奶捡回来的,英子奶奶早起下前河,在那路口的老柳树底看到一个旧纸箱;小被子裹着一个婴儿,婴儿蹬腿扭头在挣扎,眼泪流了很多出来,张着嘴巴哭,挣得满脸膛红,看得见小舌,却听不见哭声,想是哭的时间久了,嗓子哑了,英子奶奶见孩子实在可怜,就抱回家;除了一个破旧的纸箱子,一身襁褓并一个裹孩子的小被,其余什么也没有,老奶奶给起了个名字,叫英子,捡到她的那一天也就做了她的生日,捡回来过了几天,老奶奶才发现,英子是个哑巴。
        顺子的命运也并不像这前河水一样平静安稳,却像那源水沟里流出的小涧,经过了许许多多的高低瀑流,撞击了各各样样的大小石头,才终于奔流到这里。顺子在上小学以前罹过一场很大很可怕的病,整整两年,吃了无数的药,打了无数的针,张口吃饭就得开口吃药,不开口吃饭还得张口吃药,小小屁股上全是红色点点的针眼,像妈妈红彩线纳的鞋垫儿;得了病之后,就连在家里,妈妈也给他单另做饭,叫他单独用一副碗筷,他的那一副碗筷也是奶奶单独洗的,洗过他碗筷的泔水也不能给猪儿喝,得倒掉,所以顺子没有伙伴,所有的孩子和大人都怕他的病,大家都说被传染了就会死,所以所有的大人都不叫自己的小孩跟顺子玩,顺子就只能一个人单单地呆在家里;顺子偶尔出门玩一次,和英子,英子却经常来顺子家找顺子玩儿,英子是他唯一的伙伴,只有英子一个人敢跟他玩,英子奶奶也似乎放心他们在一起玩。顺子与英子在一起玩儿,并不说话,眼睛对着眼睛,笑笑,就什么都知道了,顺子与英子便从过家家一直玩到顺子小学毕业。
        这前河的水本来是朝西流的,原来的老河道是在阳坡跟儿,解放后修田的时候,却硬硬将水路改到了阴坡跟儿,又修了一道长堤,车路就在堤上;然而,改了河道的前河却常常在发大水的时候,冲毁河堤和车路,重新回到老河道奔流,为了护住长堤和车路,便在河堤底栽了一排山杨树。
        顺子家对门有一条沟,楠子沟,就在这前河与楠子沟涧水汇合的地方,生着一棵大柳树,英子奶奶当年就是在这棵柳树底捡到英子的,这棵柳树比那些山杨树都粗壮,在未改河道之先,就已经存在了,如今恰在堤上,树干倾斜向河面,低处的长柳枝甚至能垂到河面,树下恰是两水相兑形成的一个大潭,柳荫罩着这潭,顺子小时能拽着垂到河面的柳丝上到树桠上。
        学校安排的午睡时间顺子从来不睡觉,吃过饭背了书包就走,说是去给秧田放水,但秧田哪里需要天天放水?顺子到自家秧田看一下,有水了就算了,没有水便扒开水口子往地里放水,之后却并不返回家里;来到堤上,书包就撂在那老柳树跟儿,爬上树去,仰在那斜生的柳树杈上,野生野气地唱歌、背诗:
        牧童骑黄牛,
        歌声震林樾,
        意欲捕鸣蝉,
        忽然闭口立。
        河风夹着田秧、池莲的清香,杂着水田里暑热的泥水气,摇荡着绿色的柳枝子,吹拂着顺子的脸,潭面上也起了一层层的涟漪,随风顺水一弧赶着一弧,两面坡的树林里传来混杂的蝉鸣。
        英子早上和下午都得上坡挖药或者下田干活,就连晌午也要趁着这河风和柳荫,来河里打猪草、寻野菜,有时也带几件衣服来浆洗。这前河水滋养着滩上许多的美好植物,水芹菜汆了以后,当顿就可以用醋并大料调了下饭吃,又可以贮在罐里做成酸菜,无论怎么吃都清脆爽口,保管叫人在大热天里,浑身凉爽,精神加增;那河滩水渠边又多生薄荷叶、节拔草,是祛火的良药,虽然价贱,但英子还是常采,晾干了换钱,贴补家用,赶集的时候,随奶奶一起去集上将物换钱,卖油盐佐料,奶奶有时也给英子买些红头绳、花卡子。
        顺子和英子常常在河边,顺子有时也会帮英子打猪草、寻野菜、找药材,但多半时间还都是在水里或树杈上。午睡连带吃饭一共四个小时,吃饭顶多花去一个小时,还可以玩上近乎三个小时;英子虽然口哑但心灵手巧、麻利干练,不一会儿就能完成工作,满满一挎篮,而且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英子做完工作,就掏出顺子书包里的书,自己坐在柳荫下的石面上看,英子虽然只上过不到一年的学,但顺子却教她,使她有了许多知识,基本上顺子会的,英子也都会。
        顺子还是仰在树杈上,看见他面前的树桠上有一只小蚂蚁,触角忽左忽右地探着,寻找来时留下的气味痕迹,却终于发现,此处它就根本不曾走过,只好转身回去;顺子偏头望远处,见那莲池里,粉色的荷花箭点缀在大片的荷叶中,河风吹过,那荷花箭像是在同他捉迷藏,不时拨开荷叶探头望一望,又立即缩了脖子躲进绿伞里;一只蜻蜓在树枝间高低盘旋、上下翻飞,末了落到顺子枕在脑后的小臂上,那蜻蜓的尾巴在顺子小臂上点了几点,尾刺刺得顺子蚂蚁蜇了似的痒疼,顺子侧过脸,吹了一口气,便跑了。顺子又去看英子,英子看书看得入迷。顺子又起了歌声:
        泉眼无声惜细流,
        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
        早有蜻蜓立上头。
        英子似乎并没有听见顺子的歌声。
        忽然,顺子一个滚身落到了潭里,英子猛然间听到可大一声呼救:“英子救我!”
        英子闻声惊起,只见潭里激起好大一片水花子,英子踮着脚朝潭心张望,半响,潭面平静,不见一丝动静,英子急忙丢了手上的书,就往潭里走去,可刚走了几步,却见潭面猛一下窜出顺子的头来,鼻孔里塞着长长的水草。
        “英子,我变水鬼了,要吃你!”顺子佯装出一副狰狞的面孔。
        英子却转惊为嗔,狠狠地瞪了顺子一眼,又嗔而非嗔,转身回去,重新坐到石面上,紧了紧裤脚上的水,在后腰和腿面上揩干手,又重新捧书来看。
        其实,英子本是知道顺子水性极好的,定不会溺水淹着的,那个潭水静而且不旋,顺子又从小在这潭里泡大的,里面有几个石头、鱼有几家,他怕都清楚明白,又怎么会被淹着?方才只是因为看书太出神,顺子又实在叫的渗人心,才一时失了判断。顺子的这个伎俩后来又使了好几回,英子却再也不理会了。顺子无法,在水里憋了很久,却终是不见英子起身,只好从水里摸出一条游鱼来,扔到英子脚前,英子这才放下书,将游鱼重新送回水里,又坐回去揩干手看书。
        顺子下午放学也不是径直回家,而是去楠子沟,顺子家的羊就在沟里,顺子妈妈在下午上坡前会把羊吆到沟里,傍晚放学后,再由顺子吆回家。英子下午也多会在这沟里坡面上挖药材。
        这楠子沟却是一个不一样的地方,这条沟在阴坡,两面山坡夹得又紧,似乎有些阴森。村里人把未满十二周岁就死亡了的孩子都埋葬在这里,这几乎成了这个村子不成文的风俗了;由于埋小孩子不用扫墓,也就自然不用砌坟头,只用个小小木箱装了孩子的小小尸身埋在这里就可以了,用不了几年,那装敛小孩子的薄薄木箱同小孩子的嫩嫩骨殖就全化了,所以这里虽然安葬着许多的生命,却看不见一丁点儿死亡的痕迹。或许会有人觉得这里阴森可怖,但这里却偏偏有一涧甘甜清冽的山泉水涓涓流出,却偏偏有多种罕见的中药材满坡生长,泉清见底,游鱼有影,瀑流硠硠,随处可闻,杜仲、柴胡、山茱萸,山丹丹、黄姜、丹参、白芨,随处可见,而且还有密匝匝的两坡材林;景色照样出奇得美,山似乎是一块整石头,只是被一涧泉水切开,有好几处大大小小的瀑布,白练飞沫,所有的岩石都连着山体,被流水磨得光滑圆润,沟里更生着很多少见的花卉,红红绿绿,有各种鸟儿,欢喜快活,忽而下潭摸鱼,忽而栖枝啼鸣,又有肥美的水草供牛羊饮食,还有许多许多奇奇怪怪的岩窠,里面寄生着许多活泼可爱鸟儿,这里几乎是顺子和英子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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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3-28 12:28:24
回忆儿时乡村中的诗情画意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6-24 17:09:41
浓浓的乡土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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