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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极左经历

发布: 2014-10-30 14:30 | 作者: 吴思



        顺便插一句,我的升迁完全是由上级领导决定的。甚至在入党之前,公社副书记和大队书记就找我谈话,内定我为生产队指导员兼大队党支部副书记,连群众意见都不必征求。继续听党的话,继续与农民作对,对我的升迁有益无害。
        如果我在明白是非之后升了官呢?我会为了自己的前程昧着良心推行极左路线吗?我会像安徽凤阳县委书记陈庭元那样默许大包干吗?我不知道。官场也是改造世界观的好地方。
        
        七、临阵脱逃
        以极左的标准衡量,我的插队经历就是一连串的失败。青年突击队的义务劳动首先受挫,以共产主义义务劳动替代雇佣劳动的梦想破灭。限制自留地或曰资产阶级法权的努力以退让告终。建立坚强的领导班子的企图也一再失败。屡战屡败之后,我失去了发动进攻的锐气,和多数基层干部一样转入守势。
        每年深秋,种完冬小麦后,县里都要开二十多天的三级干部会,简称“三干会”。先在公社开,再转到县里开,整党整风,建班子。我连续参加了两年,每年的重点都是解决干部撂挑子问题。在全国范围内,干部激励不足的问题普遍存在,年底便是干部撂挑子的高峰。我们听大量鼓动报告,接受上级给我们打气,学习先进典型,互相批评并自我批评,听革命前辈训我们没出息,听公社书记跟我们说好话,说大话,再集中解决几个让人灰心丧气的难题。最后人人过关地表个态,承诺再干一年。那么,经过多年的筛选沉淀,什么人留在干部队伍里?
        我们听过一个生产队长的报告,题目是《当队长有瘾 搞管理没够》。许多有管理偏好的人,当领导感觉轻松愉快的人,组成了生产队干部的群体。他们有个人特色的选择偏好降低了当干部的成本,提高了当干部的收益。只是这种人比例很小,经过长期沉淀积聚起来,也未必能补上激励缺口的两三成。
        各级领导竭尽全力,只能勉强维持这种均衡。这是学大寨运动维持不垮的最后一道防线。这道防线漏洞百出,但最高司令部一轮又一轮地动员发令,干部队伍像环环相扣的战阵和各级督战队一样挺在那里,经受着八亿农民海潮一般扑向自留地的正面冲刷,经受着农民和农村干部大面积怠工在内部和背后的淘洗。
        僵持之中,恢复高考了。
        我曾经在公社大喇叭里放出大话:“招工不走,招生不去,永远扎根在贫下中农的心里。”这句大话悄悄给升官的前程留了一条路,却完全堵住了进工厂和上大学的路。
        一位和我同样肩负重任的知青朋友劝我:“我试着扎根了,但我发现贫下中农的心里是一片沙漠,你扎根其中也无法成活。”他考上了清华。可是我的大话余音缭绕,报名高考无异自打耳光。我咬紧牙关,不理父母的请求,不报名,不复习,默默抵制了那年高考。伙伴们去公社交高考报名表的时候,我正爬在树上打核桃。秋色西来,天高云淡,我胸中激荡着自我牺牲的悲壮感。
        1978年,社会大变动的各种迹象越来越显著,大队书记和公社负责知青工作的副书记先后找我谈话,表示支持我参加高考。我表面上显得不太情愿,答应考虑考虑,暗自却高兴有这个就坡下驴的机会。我自欺欺人地想:上大学也是为革命,本事大了可以对人类做出更大的贡献。
        那年夏天我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一所我认为最具理想主义和革命精神的学校。考分到达村里的时候,正是护秋的季节。人们大呼小叫地找到我,说我的考分特别高。我半信半疑去大队广播室看了成绩通知单,果然远远高于录取线。我心中一阵狂喜,却故作镇静,不紧不慢地踱回宿舍,提了镰刀,按照往常巡山的路线出了村。走到荒僻处,终于按捺不住,一口气跑上十几层楼高的山梁,毫不气喘,兴犹未尽,又蹦了几个高。平静下来后,我为自己的反应大吃一惊,也为自己的大喜感到羞耻。我怎么这样?不是上不上大学无所谓吗?我那么想离开农村吗?我还以为自己对农业学大寨的伟大事业恋恋不舍呢。由此我也得到了一条经验:人们往往并不了解自己。
        新鲜劲过去之后,我心底的羞愧露头了,而且数年挥之不去。我食言了。我怕苦了。我临阵脱逃了。同时我又感到大为轻松,真切体会到什么叫“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不必在一场预感到失败的战争中苦苦支撑下去。
        
        八、如今了然识所在
        多年之后研读明史,我注意到明朝初年和共和国初期的惊人相似。朱元璋也搞国有化,更准确地说是官有化,剥夺各个社会集团的权利,尤其是大地主大商人的权利,将尽可能多的资源集中在官家手里,同时严厉约束各级官员,鼓吹道德教化。
        顺着这条轨迹上串下连,我获得了另外一种眼光和感觉。我感觉自己当年很像朱元璋手下的酷吏。我们为了实现自己的社会理想,与各个社会集团对抗,尽量把所有的资源集中在官家手里,努力清除反对我们崇高理想的人们。我以为这就是社会主义,这样就能建成共产主义,正如朱元璋以为这样可以建立合乎王道的万代基业。
        资本主义,就是夺取皇家贵族的权力,由资产阶级集体控制政权。社会主义,就是夺取资产阶级的权力,将政权置于无产阶级集体控制之下。可是这两种权力转移均未在中国发生。我参与的事业,一方面是铲除资本主义萌芽,另一方面是控制驱使农民群众,而不是被他们控制和驱使。这种官家说了算的体制,既不是资本主义,也不是社会主义,而是极端的官家主义(参见拙作:《置疑“权贵资本主义”》,《凤凰周刊》2005年第13期)。
        官家主义因主张和信条不同,又分为多种类型。儒家信条在西方冲击下败阵之后,以赶超西方为目标的各种主张登上了历史舞台。我插队的时候只熟悉其中的两种主张。一种是:官僚集团直接承担资产阶级的使命,管理生产,计划经济,实现工业化和现代化,物质刺激,利润挂帅,把全国办成一家大公司。这条路线被毛泽东斥为修正主义和资本主义。另一种是:抓革命促生产,斗私批修,创造共产主义新人和新世界,顺便完成四个现代化,并一劳永逸地解决资本主义时代的其他问题。这种远远超出资产阶级物质利益眼界的追求,就是毛泽东的理想。后人把这种理想称为空想社会主义,空想固然不错,社会主义却大成问题。这里根本就没有农民之类的社会集团说话的份儿。
        从官家主义的角度看,左派右派的分类,被超越历史阶段地过分强调了。前资本主义时代的官民之分,才符合我们的时代特征——官民之分更能揭示当代的主要矛盾。所谓官,就是打天下坐江山的暴力集团及其官僚代理人;所谓民,就是农民和工商业者组成的生产集团。生产集团控制了暴力集团及其官僚代理人之后,劳动和资本的矛盾才上升为社会的主要矛盾。这时候,左翼右翼之类与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相关的划分,才从二级政治分类上升为一级分类。如此看来,在官家极权的时代,我恰好在为强化极权、削弱农民势力而冲锋陷阵。问题在于,任何集团的势力太大,和皇家贵族势力太大或资本家势力太大一样,都是一种社会失衡,都将造成社会灾难。
        在新的历史坐标系中,当年的困惑和迷茫消失了。如今了然识所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帝国历史就是官家主义的历史。毛泽东时代,官家对社会的控制达到全盛的顶点,用自己的理想塑造社会人心的全方位努力登上了中国历史的最高峰,并且凭借强权打造了工业化基础。“文革”之后,从农村到城市,处处民进官退,民间和官家势力的新均衡即将重建。迄今为止,对这种新均衡的意识形态描绘和理解尚未定型,就连我在此使用的“官家主义”也是正在形成之中的概念,我们仍处于下一个均衡类型重建之前的探索和动荡之中。
        在官家集团真正成为公仆之后,我希望出现所有社会集团共同当家作主的社会,大家靠投票立法定规,我以为那才是名副其实的社会主义社会,或者叫“全民主义”社会——每个社会集团及其成员都有平等的政治权利,谁也不能凭借暴力专别人的政。资产阶级固然财大气粗,但工人可以依靠工会与之抗衡;农民固然是一盘散沙,但可以凭借农会分担集体行动的成本,为本阶级争取更多的利益。为了保护丧失了劳动能力的弱者,消除拼命谋生的土壤,这个社会还应该设立最基本的生存保障体系。
        倘若我梦想落空,代替官家主义的真是资本主义社会,立法定规全由资本家说了算,禁止组建工会,禁止罢工,凭借暴力专工农大众的政,那时候,即使我衰老不堪,我也要再当一回左派。这不是出于什么阶级感情,而是出于对利益制衡的信仰,出于对公道的信仰。公道自在人心。
        2006年8月15日

    吴思,1957年生于北京,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在《农民日报》当编辑记者10年,现任《炎黄春秋》杂志社总编辑。著有《陈永贵沉浮中南海:改造中国的试验》、《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血酬定律:中国历史中的生存游戏》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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