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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极左经历

发布: 2014-10-30 14:30 | 作者: 吴思



        我摔瘸了的故事很快就传开了。于是,大队书记出面,召集贫下中农协会开会,众人纷纷发言,痛斥那位扒水的贫农:你爹咋死的?忘啦?——他父亲看见日本鬼子进村,心里害怕,拼命往家跑,日本人让他站住,他照跑不误,结果让日本兵一枪打死了。——那会儿你咋不敢闹?现在,人家北京知青到咱山沟来,受这么大罪,还不是为了咱们好?你倒敢闹啦?如此这般。那贫农点头哈腰,态度诚恳,连声认错。大队书记给我撑直了腰,做足了面子之后,当场任命我为贫协小组副组长。
        我当时多少有些疑惑,贫下中农协会这么有威信?忆苦思甜这么管用?我们打起来他都不让步,一提他父亲的死因立刻就觉悟了?后来,处理过几次类似冲突之后,我才明白他真正怕什么。按照村里的常规,两人动起手来,一旦有人受伤,就可以让对方赔一笔医药费和误工补助,外带探视赔礼必须携带的点心匣子。看不出伤来,尚且要装病开药讹他一笔,像我这样膝盖肿得老高,换了普通社员,至少要扒他一两个月的工分。我是知青,如果回家休养,再加上路费,那费用就更没谱了。
        事情闹大以后,一直不爱管事的指导员也召开队委会,专门研究用水问题。我说了自己的观点,主张先集体后个人。队长并不和我正面争论,他说我的主张是对的,但毛主席让我们关心群众生活,贫下中农的吃菜问题也应该重视。再说,分给社员自留地也是毛主席的政策,地分给人家了,就不能不让人家种,不能不让人家浇水。他建议白天集体浇麦子,夜里社员浇自留地,谁先谁后,由抓阄决定。队委会七个成员,六个同意他的意见,我只好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
        话说回来,我不服从又能怎么样?腿脚灵便时尚且把不住水,现在瘸了,我更不能不识抬举,与所有人为敌。
        后来,我当了生产队的一把手,有权一个人说了算了,再遇到类似的情况,照样被迫让步。假如不让步,迫使人家执行我的命令,就等于逼着人向我辞职。我们生产队方圆五六里,沟壑纵横,数千棵干鲜果树,大大小小数百块粮田,哪面坡上的哪棵树果子该摘了,需要几个工,哪块田该锄了,需要几个工,这些知识我不懂,没有多年经验的积累也休想掌握。队长一撂挑子,我就抓瞎了。就算我本事大,什么都懂,我也只能带一拨人干活,其他生产小组,老人妇女和各种专业队,如果没有干部招呼着,众人能在地头一坐一整天,根本就别指望出活儿。我本想让社员多为集体做贡献,如果干部撂挑子了,大家全在地头坐着,岂非求益反损?
        
        三、自留地变迁史
        自留地一直是农民与极左势力较劲的边界。
        从1955年年底开始,毛泽东掀起了“中国农村社会主义高潮”,大量初级社转为高级社,农民的土地归了集体,但保留了一段小尾巴:高级社抽出5%的土地分给社员种植蔬菜。这就是自留地。
        1958年8月,毛泽东在河南新乡七里营视察,说“人民公社好”。8月29日,中共中央通过了《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决议写道:“一般说,自留地可能在并社中变为集体经营。”小尾巴于是归了大堆。一些主张保留自留地的干部,例如河南省委书记潘复生、杨珏和省委副秘书长王庭栋,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倾机会主义集团。
        1958年秋收之后,主要农产品供应全面紧张,毛泽东开始纠左。1959年7月庐山会议之前,中共中央已决定恢复自留地。庐山会议批判彭德怀的右倾机会主义,纠左中止,极左派得势,直接导致了三年大饥荒,数千万农民饿死。大饥荒末期,李先念看到河南省信阳地区光山县人人戴孝、户户哭声的惨状,评论说:“如果把自留地坚持下来,小自由多一点,即使是反革命破坏,人也要少死好多。”
        1960年11月3日,在大饥荒笼罩全国的危急时刻,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的《紧急指示信》,第五条说:“允许社员经营少量的自留地和小规模的家庭副业。”自留地、自留畜、自由市场,再加上生产队内部实行的小包工,这就是文革中被称为“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三自一包”。
        1962年9月27日,中共中央通过《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修正草案》(农业六十条),第四十条说:“自留地一般占生产队耕地面积的百分之五到七,归社员家庭使用,长期不变。”至此,自留地制度基本稳定下来,直到大包干在二十年后将所有集体耕地都变成“自留地”。事实上,万里在安徽农村搞大包干的时候,赵紫阳就在四川农村扩大自留地。一是内部瓦解,一是外部蚕食,两条路殊途同归。
        1964年,毛泽东发出“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大队1963年遭遇洪水,自留地全被冲毁,陈永贵乘机取消了大寨的自留地。
        1970年,山西省昔阳县宣布建成大寨县。这一年,昔阳全县取消了自留地。
        1975年9月,第一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召开,华国锋代表党中央国务院作了《全党动员,大办农业,为普及大寨县而奋斗》的报告。我就是在铺天盖地的“普及大寨县”的口号中下乡插队的。
        在这场历时二十多年的较量中,我一入场就站在农民的对立面。我很想砍掉自留地,如果有这种力量的话,我绝不会手软。因为,我在理论上相信自留地是恶的根芽,可能导致成千上万革命先烈的鲜血白流。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自留地本身就是数千万农民的非正常死亡换来的,取消自留地意味着数千万农民白白饿死,却没有换来一种有助于减轻饥饿的制度。对照这面历史的镜子,我才看清楚自己那副无知者无畏的嘴脸。
        我对自留地在理论上的厌恶很快就得到了生活经验的充实。每天我都切身感到自留地如何与集体争水、争肥、争劳力、争人心,我完全理解大寨取消自留地的动机:迫使每个社员把全部身家性命押在集体上,断绝所有后路,造成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格局——要么爱集体,要么没饭吃。这是资源和人心争夺战逐步升级的必然走向。在这个意义上,极左派“割资本主义尾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之类的逻辑并不荒谬可笑。针尖大的洞,碗口大的风。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堵住漏洞,“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日子很不好过。
        问题在于,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不依托高层发动的全局性攻势,我不仅无力消灭自留地,就连卡自留地半个月的水也卡不住。
        
        四、社员激励机制的缺口
        农民对集体大田和自留地的亲疏是可以计算的。
        刚插队的时候,我对农民普遍偷懒的现象很不理解。按照当时的意识形态信条,工人农民爱国家爱集体爱社会主义,不应该偷奸耍滑。我问一位贫农为什么不好好干活,他反问道:“有我多少?”这话我听见了,但没有往心里去。十几年之后,我才领悟了这句话的深意。
        我们第三生产队有57户人家。假设每户人口劳力相等,在集体的大田里,我刨57镐,才为自家刨了1镐。反过来说,我偷懒少刨57镐,自家才损失1镐。这种体制极其有效地激励偷懒,同样有效地惩罚劳动。自留地则不然。那里的每一镐都是为自家刨的,真所谓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动者不得食。对我们生产队的社员来说,自留地对劳动积极性的激励效率是生产队的57倍。结果,自留地和庭院仅占总耕地面积的7%左右,但社员像绣花一样精心伺候,每年收获的烟叶粮食和蔬菜,价值将近家庭总收入的三至五成,能与生产队90%多的耕地分庭抗礼。
        我们生产队的激励效率只有自留地的1/57,这还算好的。1958年人民公社兴起的时候,规模动辄万人,连生产队和大队的干部都不用对劳动成果负责,结果闹出了一场大饥荒。饥荒迫使极左派撤退,在“人民公社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一线构筑防御工事,同时伺机反扑。大寨大队和昔阳全县取消“三自一包”,实行大队核算,又把前沿推进到以生产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的中线阵地。大寨大队80户人家,从物质刺激的角度看,其激励效率只有自留地的1/80,还不如我们生产队。
        总之,如果把自留地比作社员的亲儿子,集体大田就是50竿子甚至80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其疏远程度如同陌路。
        顺便交代几句:我没有计算工分差别对劳动者的激励作用,因为这种作用在我们村并不存在。名义上说是按劳分配,实际是按年龄和性别分配。男壮劳力一概评10分,女壮劳力一概评8分,老人孩子根据年龄体力评4至8分,地主富农比正常标准低一档。真实规则偏离名义规则,是因为这样做阻力小,就好像现在评职称,论资排辈,评委会只卡硬条件,否则就难免纷争大起,既得罪人又摆不平事。我一度不知深浅,试图打破这套不分好歹的规矩,把一位敬业的老饲养员从八分半提高到十分,结果孤军奋战,在队委会上几次争吵,只给老饲养员争到9分。老饲养员感到社会压力,私下找我,求我别替他争了。
        对比自留地和大包干,大寨模式在激励机制方面存在如此巨大的缺口,农村基层干部如何弥补呢?常用的办法有三种。
        第一种,以身作则,道德感召。
        普通社员刨57镐,我刨87镐,107镐。我让你们占我便宜,你们好意思吗?有不好意思的,自然会多刨几镐。大寨的陈永贵,大寨大队的几个党支委,尤其是贾进财,都是这么干活的。这种感召是有效的,只是效果不那么可靠——它不仅依赖干部行为的感召力,还要依赖众人良心的敏感程度。
        我和附近公社的一位先进知青聊过这种作用最佳状态。他讲了一个故事。他们公社有一个村,队长干活拼命,为了集体不顾家,结果和老婆打架,老婆喝农药自杀了,丢下四个孩子。他们队里的社员特别感动,不用招呼就出工,干活全不惜力,谁偷懒大家就骂他没良心。收工后大伙还轮着去队长家带孩子,替他种自留地,帮他家打的柴禾堆了一房高。我们两人唏嘘之下,笑叹自己没有老婆,想感动大家不知还要等多久。
        第二种,思想教育。
        思想教育也有两个层次。所谓提高阶级觉悟,无非是让众人认清自身利益与集体利益和国家利益的一致之处。这种以物质利益为基础的教育,说到底,避不开1镐与57镐的关系问题。算得越透彻,偷懒越有理。假如人家偷懒而我不偷懒,一位社员反问我:那不是让人家剥削了吗?这是第一个层次。在这个层次上我们算不赢偷懒的社员。
        第二个层次,倡导“爱国家爱集体的共产主义风格”,创造共产主义新人。毛泽东试图培育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公而忘私、大公无私的共产主义新人,“对工作极端地负责任,对同志对人民极端地热忱”。
        在蜜蜂和蚂蚁的社会中,这种个体确实存在,但一个社会性昆虫群体其实只是一个繁殖单位,近似于人类的一个家庭,而不是血缘关系疏远的一个生产队或一个村庄。工蜂工蚁与本群体姐妹的基因重合率达到75%,而人类的父母与儿女之间、兄弟姐妹之间的基因重合率不过50%。蚂蚁蜜蜂的献身精神是有生物学基础的,正如人类对家庭和亲人的关爱也是有生物学基础的。拥有这种利他精神的物种可以在进化中获得竞争优势,从而保住甚至扩大自己的基因分布区域。极左派鼓吹以社会阶级为基础的献身精神,而社会阶级并不是遗传繁殖的基本单位。极左派的这种企图,简直就是要创造一个连“造物主”也不知如何设计的新物种。
        当然,毛主席说了,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人类确实有一种精神力量,问题在于,在激励机制的缺口中,这种精神力量顶得了多少镐?顶三五镐还是57镐甚至80镐?在我们生产队,平均而论,这种不在乎回报的纯精神力量,似乎连三五镐——缺口的7%——也顶不上。极左派坚决反对一切利用人类利己之心的政策,说那是调动私心,因此狠批物质刺激,禁止各种承包制度,迫使基层干部集中力量创造共产主义新人。如此极端的政策,固然符合两种激励机制的竞争逐步升级、走向破釜沉舟的逻辑,但也意味着关闭93%的能量,依靠7%的能量推动农业生产。结果,产品严重匮乏不说,在我的感觉里,那7%的精神力量也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历尽摧残之后,剩下的还不足3%。
        第三种,政治压力。
        所谓政治压力,对我来说,主要体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训人。大家干活的时候,如果有人站着聊天,半天不动弹,我就吆喝一嗓子:“动弹啦动弹啦,要聊回家聊去!”再严重点,就在出工前不点名地警告一番。“有人思想成问题啊。我数了,一上午铡草不到二百下!一分钟还铡不了一刀!给谁干呢?给你自己干呢!你偷懒,不是剥削大伙嘛!再不自觉,咱们就拉出来说说!”如果有谁反抗,顶嘴带脏字,我就狠狠扣他的工分。我对社员如此凶悍,以至我们队的小孩哭,当母亲的会拿我来吓唬孩子:“哭,哭,再哭吴思来啦!”
        当然,作为平衡,也要经常表扬劳动态度好的社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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