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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友龚继先

发布: 2014-10-23 18:16 | 作者: 王亚法



        五、别后重逢话沧桑
        一九九五年,我在澳洲办妥居留,第一次回国。那时继先已经迁入长宁区华阳路的新居,他的居所里挂着陆俨少先生题的匾额“枕流堂”。
        老 友重逢,有说不出的喜悦,那天继先和逸弘嫂做了一桌好菜,还把逸弘嫂的母亲,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小蕾蕾,以及未进门的毛脚高婿都请回家,一同欢聚。我们像一家人一样,其乐融融,乐不可支。老友久别,谈这些年各自的经历,世事的沧桑变幻,岁月的无情流逝,不胜感慨。那时他已经从总编位子上辞了下来,我看他谈及辞退总编时的一脸淡然,对名利世俗的轻视,心中不由念叨,眼前的继先还是那个继先,在当今世俗的红尘里,能保持那份出污泥而不染的继先。
        那次闲聊中,我们谈到了施大畏。我和施大畏不熟,但是我们是同代人,文革后期我和施大畏、朱金晨、韩硕几乎同时调进出版系统。我和朱金晨是多年的老朋友,与韩硕是少儿出版社的同事,所以有时候朋友们谈起,总会有一份间接的关顾。
        继先当总编时,施大畏来找他,说上海中国画院想调他去当专业画师,希望我能成全他。当时单位有个别领导不同意,认为单位刚出资送他去培训回来,没为单位做贡献就走,有点说不过。继先从全局观念和施大畏的个人发展考虑,觉得他进中国画院工作,会有更好的前途,于是充当说客,说服了持不同意见的领导,让施大畏顺利调走。嗣后,施大畏创作了许多作品,并一度担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说明继先当时的伯乐做对了。
        此事不由得使我联想起当年徐悲鸿送画给当江西省长的熊式辉,向他推荐傅抱石,为中国画坛发掘一颗新星的旧事。也使我想起自己的遭遇——我一九七六年初调入少儿出版社,不久恢复高考,我也曾向总编提出过自己的志向,可是总编却只从本单位的利益出发,认为我去大学读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得最好也无非是回新闻出版系统工作,弄不好还会分配去当中学语文老师,以致我失去了那次高考的机会。如果那时候我碰上继先这样开明的编辑,也许会改变了我今天的命运。
        继先善饮绍兴酒,烟瘾也大,他是“555”香烟的老相好,那天不知他喝了多少酒,抽了多少烟。那天说定,我写两首新诗,他给我画两幅四尺整张的大画,以资纪念。
        我写的诗是:
        当年伧楚出乡关,搏击天涯雷十万,试问倦鸟几时归,结巢故里好清谈。
        他画了一只大苍鹰,伸出利爪,从天而下,向莽莽大山扑去,大有搏击天涯之势。在画的下款题道:上录亚法兄新诗一首并画,继先写。
        另一幅画的是三条肥硕的大鲶鱼,那一阵继先迷恋画鲶鱼,墙上挂满鲶鱼的画稿。
        鲶鱼,谐音“年余”,九十年代末,他的鲶鱼在社会上颇为流行。我的诗句是:
        正是新荷初开时,大易斋里鱼满纸,乞得三尾补寒壁,半空堂里作浅池。
        那两张画,我视若拱璧,前几年儿子在澳洲买了新房,要讨我这两张画,说挂在新房里,好向外国朋友炫耀。当时就被我直言回绝:“不行,等老头子玩几年再传给你!”
        我告诉他一件轶事:九十年代初,我在悉尼华文报上看到一条“画家龚继先画展”的新闻,以为他来悉尼开画展了。于是约了几位朋友一早赶到展厅,发现收藏者是一位姓蔡的女士,她不认识继先,但欣赏继先的画有气势,认为时下在中国画家中,能达到这样高水平的画家不多。从交谈中得知,她离异独身,并不富有,是靠多年来节衣缩食的钱,从各个渠道收藏了八十多幅继先的作品。我认出其中有几幅,是继先在无锡开画展时,送给一位叫姚琦的朋友的。继先并没有为有这样的粉丝而感 到意外,听罢只是喷了口烟,淡然地说:“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位女士,但我曾送给姚琦许多画。”
        我再次回国拜访继先,他已经搬到华东师范大学附近的大渡河路的新居了,进门的墙上依然挂着陆俨少先生题的“枕流堂”匾额,画室也比以前大了许多,沿墙一溜书橱,整齐地排满名家的和他自己的画册。特别醒目的,是他参与编篡的那套《中国美术全集》,蓝布精装,非常气派,全卷六十册。我在悉尼美术馆工作的朋友柳杨的办公室里曾经翻阅过,在版权页上看到继先的名字,排在老一辈书画家启功、谢稚柳的后面。我在海外看到继先参与这么大的编篡工程,为之高兴。
        继先轻松地告诉我,现在他足够的空间作大画了。我看了他许多近作,越发精湛。
        大渡河路的“枕流堂”,在六楼,楼下住着另外两名画家——胡振郎和黄阿忠。
        记得那天继先请我在小区门口的小饭馆里小酌,他只陪我喝了少量的黄酒,烟瘾也退了不少。望着继先脸上新增加的老人斑,我心里暗暗思忖,世界上最难攀的,也许就是艺术高峰,艰险、曲折、崎岖、陡峭,当你到达这个境界时,人也已经进入了老境。
        
        六、纸上搔出乾坤来
        高人必有绝活,天津泥人张的的创始人张明山的绝活是,只要见过一眼,他就能在袖筒内捏出那人的容貌来;吴昌硕的绝活,是在袖筒里操刀,瞬间治出一方完美的印 章;张大千的绝活是从两个点先后起笔,中间会合,看起来天衣无缝,了无痕迹,他画大幅荷花的茎杆就是这样运笔的。龚继先也有绝活——他的绝活是“指画”。
        “指画”者,顾名思义,是用手指作画。关于此画种的由来,传说众多,最可信者是:康雍年间,铁岭画家高其佩,晚上做梦,来到一个山水旖旎的风景之地。他掏出墨盒,铺开纸张,正想作画,忽然发现,出门匆忙,忘记带笔。正踌躇间,身后出现一个手拄拐杖的仙翁,指着他的手说:“汝可以指当笔乎?”一语惊点化梦中人, 于是世间诞生了第一张指画,高其佩也成了中国手指画开宗派的创始人。嗣后,指画曾经一度盛行,“扬州八怪”中的李鳄、黄慎、罗聘等都曾经以掌濡墨,以指作画,但作此画难度极高,因此逐渐式微,到了近代,只有潘天寿敢尝试指画外,几乎乏人问津。
        继先入师门后,常见苦禅师以指作画,游戏笔墨,但少有示人。少年时的记忆烂熟于心,成年后的继先除看书作画外,空闲时也喜以指当笔,聊作自误,不料这一游戏在关键时刻还真派上了大用处。
        一九八九年,继先应邀赴新加坡举办画展,因为行李多,托运时把部分展品和常用的毛笔放在同一个箱子里,偏偏那件行李在机场出了差错,不能按时运抵。而离展出时间只有两天时间了,更急人的是报纸广告和请柬已经发出,时不待人。情急之下,继先使出了平时聊以自娱的看家本领,在华侨朋友送来的一刀宣纸上,手蘸墨汁,指爪齐使,五指跳跃,连涂带抹,在众人的叫好声中,一幅幅精美的图画脱颖而出。
        没想到绝处逢生的无奈之举,竟然别出成果,临时急就的指画,竟然受到观众的额外好评。画展结束,凡是指画均被抢购一空。去年冬天,笔者去新加坡参观艺博会 时,顺便拜访一位在乌节路东陵坊开画廊的畲先生,他是当年目睹继先作指画的观众之一,与我谈起此事,还不忘当初情景,连连称赞:“真是纸上搔出乾坤来,绝 技!”
        梅花香从苦寒出,继先的指画绝技并非凭空而来,他从八岁入迷丹青到一九八零年,在艺术殿堂里已经刻苦钻研32年,凭他的天份和勤奋,应该说已臻得心应手的艺术化境了。
        自古至今,关于艺术化境的故事很多,唐伯虎当年走在街上,见一妇女责打顽儿,问其究竟,妇女告说,顽儿食毕杨梅,乱扔核子,将白色蚊帐污成斑点。唐伯虎听 罢,取出画笔,在蚊帐上三二涂划,顷刻出现了一幅斑斓夺目的“红梅图”;齐白石画虫草,了然于心,信笔拈来,自成天趣。张大千六十年代旅美时,眼疾严重, 以心代目,作画如常。余叔岩晚年目瞽,但上了舞台,胸有方寸,潇洒自如,举步不乱,观众说是假瞽,孟小冬则解释说,老师双目虽瞽,但舞台方寸,烂熟于胸, 此乃化境使然。
        化境是熟能生巧之技,化境是手挥五弦、目送红鹄之功。继先指画,信手涂抹,即是一例。
        
        七、后记
        八十年代中期,在整理张大千资料时,谢稚柳先生告诫我:“你不光要写老一代的画家,要多介绍中青年一代的画家,继先是很有前途的。他不光会画,这几年编辑《艺苑掇英》有机会看到不少古画,锻炼了眼力。”
        那时我就留意着继先的为人和作品,蓄意筹集资料,准备日后为他写传。可惜造化弄人,一九八八年,一阵出国潮的巨浪,把我卷出了艺术圈的海滩,漂浮多年,再度回来,时过境迁,当年海滩的砂器,已不复旧观。
        二零零零年,继先又乔迁往长寿路达安花园新居,取斋号“半闲草堂”,过着你若上午找他可去居所,你若下午找他可去画室的,半日潇洒作画、半日会客清谈的悠闲生活。
        继先的艺术成就,就像他从“大易斋”的陋室,走向“半闲草堂”高层那样,日臻进步,走向辉煌。我为他这些年的艺术成就而高兴。然而我们都已经步入老境,生命的光阴已经不允许我们像年轻时那样尽情抽烟,尽情喝酒,尽情抢着说话了。祈祷老天多假我们一些时日,让继先多画一些传世之作,让我多浏览几处世界风光。
        最后感谢文友陆其国兄代我实现了当年的夙愿,他写的《龚继先画传》,使我读之欣喜!
        时间过得真快,我和继先兄已有35年的友谊了,翰墨之交,我们必须留些文字,可惜余文已晚,只能聊作狗尾,附之陆其国兄《龚继先画传》的骥后,赘之而又赘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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