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见过一只忧伤的西瓜，它长在一颗苹果树上。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好端端的苹果树上，为什么会长出来一只西瓜。在它的旁边都是那种最普通的苹果，那种放在果盘里，或者论斤称的苹果。阳光照在它们身上，它们正在发育、成熟，人们看到这些树上的苹果，就会凭空产生些许的希望来。
可是树上长出了一只西瓜。没有其它的西瓜（哪怕是长得像西瓜的苹果呢）与它做伴，因此它显得很孤独。也是因为这件事太奇怪了，因此并没有人将它摘下来。
它就这样静静地挂着，孤独地挂着，成为了这个小镇唯一可称道的景观。
这个小镇快要完了——这是所有人的共识。曾经，它是繁华的，而现在，它凋敝了。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只有老人们留了下来。老人们一个个死去，年轻人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的窗子正对着小镇唯一的一条公路。因此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每天都会看到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从窗前经过。他们背着行李，形色匆匆。有的时候，他们的家人跟在后面，为他们送行，而有的时候，那逃离者独自一人，穿过薄蒙蒙的晨雾，消失在路口处。有一次，我在夜晚被响声惊醒（我总是睡得很轻），看到窗外一个黑影匆匆走过。走到路口时，那个影子站住，转过身，凝视着小镇，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又像在思索着什么。后来，他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从生下来就患了一种病，只能卧床在家。在我的脊骨上，多出了一块骨头，拳头大小，使得我的后背上总是凸着一块鼓包。只要站一会儿，我的脊背就会痛得不行，所以大多数的时候，我是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景物。
流云、青草、一闪而过的野兔，当然，还有那颗苹果树。
忧伤的西瓜静静地挂在苹果树上，微风轻轻地吹拂着它。阳光下，它显得饱满，透出健康的光泽，同时，它也是忧伤的。我几乎可以感受到它的忧伤。
慧慧也要离开了。从小时候起，我们就经常在苹果树下玩耍（那时还未结出苹果树）。和我一样，疾病将她留在了小镇上。她的眼睛蒙着一层白翳，在她的世界里，两米之外的距离都被雾气笼罩着。
我们喜欢在苹果树下玩耍。那时，忧伤的西瓜还没有结出来。后来，它结出来了。
她抚摸着我的脊背，她抚摸过的地方，皮肤上生出了无数小颗粒。她抚摸着多出来的那块骨头，对我说：“这是一块漂亮的骨头。”她说，她喜欢这块骨头的形状。
而这个喜欢漂亮形状的骨头的女孩，如今也要离开了。她的父母在外面挣到了钱，要接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看病。我知道，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我还没有见到过出去了还回来的人。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站在苹果树下，站在那只忧伤的西瓜下。
“这是一颗西瓜星球。”她说。她眯缝着眼睛，看着它，“再见了，西瓜星球。”
然后，她最后一次抚摸我的脊背，抚摸那块骨头。风轻轻地吹过，我听到她说：“这是一块漂亮的骨头。”她轻轻地（就像吹过的微风）亲吻了那块骨头，低声说：“再见了，漂亮的骨头。”她的嘴唇凉凉的，在我的后背上留下了凉凉的印记。
我想，她会向她所有能看到的东西告别。
在她走后的一个月后，西瓜星球从树上落了下来，摔得四分五裂。蚂蚁和苍蝇迅速地占领了这颗四分五裂的星球。小镇上的老人们忍不住地叹息，小镇上的唯一一处景观就这么失去了。
日子就这么过去。苹果树上的苹果成熟了，红彤彤的，闪烁着健康的光泽。人们看到这些树上的苹果，就会凭空产生些许的希望来。
而那块漂亮的骨头，依然时常折磨着我。在疼痛难忍的时候，我会轻轻地抚摸着它，在心里说：这是一块漂亮的骨头。
会使人疼痛的，漂亮的骨头。
有一天，我收到了慧慧的信。信上说，她已经治好了眼睛，现在，她住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而她也可以一直望到很远很远。望到那里的山川、云朵、城镇的建筑，还有那里的一大片西瓜地。她说她从没见过这么多西瓜。“简直如同来到了西瓜的星系。”在信的末尾，她这么形容道。
我躺在床上，想象着西瓜的星系。
以及西瓜的宇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