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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是浓雾打湿的记忆 (三篇)

发布: 2014-9-11 14:21 | 作者: 周闻道



        一切存在之处都在生长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世界充满期望。生长的期望,引发而起的,是一种闻鸡起舞的感觉。
        节令行走在小暑与大暑之间,太阳调正了视线,几乎是以90度的直角,向我们投射过来。两点间的直线距离最近。此刻,刻板的几何学原理,换算出来的,是火热的残忍。山头的玉米叶,被晒焉得像松软的绳子。阳台上的仙人球,顶着一身干枯的刺。邻家的欧陆犬,已好几天没有声音了。要是在平时,有人上下楼梯,它总是要轻吠几声的,似乎是要以此显示它的忠诚。然而这几天,它却夹着尾巴,伸长舌头,躲在一棵芭蕉树下,哼哼直喘粗气。的确,这样的酷热,是一种摧残。我想,顺理成章应当作出这样的判断。而不应当与温柔沾边,更不应该用莺飞草长,繁花生树去描述。总之,这不应当是生长的旺季。
        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
        窗口向南。这我在许多文章中提到过。然而,我此刻来到窗边,却不是因为它的朝向。因为什么呢?连我也说不清楚。先还以为,从海子的诗中,也许可以找到答案。可是,当我吟咏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之后,却再也找不到感觉。我意识到,窗口深处,一定有超越大海的诱惑。就这样,我看见了天,还有天上的云,以及它们令人感动的生长。云怎么会生长呢?当生长这个词冒出的时候,连我自己也感到有点诧异。不敢确认,我再次抬头,目光穿过开启的窗,投向浩瀚苍穹。
        “金色的云散布在空中,越来越细,仿佛是洗过,梳理过的羊毛……
        这就是杰西吗,斜倚于那眼肮脏的玻璃窗前,盯住满天白云发呆。我也学着杰西的样子,追踪天上的云,然后把它们细分。可是,越分感觉得越不对劲。太阳还在当空,呈现出少有的清晰,包括光泽,日冕,边际。这一切,都该云去追问。只有澄明,没有夕阳,也不是朝晖,哪来金色的云呢?至少,杰西不是在早晨或者傍晚看云的,而是在上午或者下午,就像此刻的我。举目皆是云,云和天根本就分不清。天空很蓝,很高,很远。心中默念,天的顶部,一定比云更高,应在太阳的那边;我和太阳,还有云和飞鸟,都在同一片蓝天下。雨从天上降下来,穿过云,与太阳汇合,那云,便被生命的元素热吻。我终于明白,乔.卡.欧茨的良苦用心。他之所以要安排杰西看云,是要让他欣赏或见证云里的生命,以及生长呀。于是,我学着杰西,掉换一种姿势,换一种心态,以另一种视角,不为别的,只为看云。
        云是天空生长的花朵。什么花呢,像田荷,又似玉兰,或者就是棉花。也有蓝,那不是异类,而是绿色的沉淀。一定是那花的叶,长久的坚守和生长,才长成这个样子。它以一种飘逸的蓝,灵动的蓝,生长的蓝,与花相伴。我把目光锁定,紧紧盯住一朵蓝白相间的云,追寻它的生长历程。追寻的结果,进一步让我坚信,云是有生命的;每一种流动,飘逸,变幻,都是一种生命的生长。我刚锁定它时,它像一朵盛开的莲花,几片绿叶,从它的根部生出,慢慢滋长。叶与花之间,形成一种亲密的爱昧;慢慢地,此消彼长,恰似清照看花时的肥与瘦。这时,那白色的花与绿色的叶,都突然破碎。好像是遭遇了某种外力的攻击,破碎得很彻底,碎片飘落,溅满天际,使人想起香消玉陨。
        但是,此刻,我却没有伤感。而是有一种见证生命的生长,成熟,然后涅磐重生的神圣。是的,生命中有许多节点,并不可用一个简单的词语,就可圈点,它拥有一种生命和生长的内在逻辑。它一旦进入你的生活,就会不可逆转,轻易地就改变你固有的认知。
        我的发现,被一棵小叶榕再次证实。
        准确地说,不是整棵的树,而只是一根枝杈。被锯断了的枝杈,躺在路边。或者说,是被人弃置,躺在小区的一个通道旁。这种情况,只有在小区或者城里才会发生。要是在农村,那枝杈早已被人拖了去,劈断,晒干,充当灶堂里的柴薪。城里人烧的是天然气。价值,产生于需要之间。太阳火辣辣的,把丰润的大地,烤焦了一层皮。一枝脱离了根须,斩断了给养的孤枝,接下来的命运似乎已经很明白。枯萎,干燥,在烈火中化为灰烬,或者被岁月碾作成泥。生命,由此完成一个流程。虽有一些仓促和遗憾,但那终结的标点,仍是圆的。
        自然而然地,我又回到那个但是。
        但是,生命在这里转了拐,而且那拐点很鲜明,令人意想不到,捉摸不定。这使我想起那次在北京胡同穿行。胡同很窄,容不下汽车,只适合人力三轮通过。当然,这样的选择,也与我们的主观愿望有关。有时,访古觅幽,是一种奢侈的萧洒。一条长长的胡同,人力三轮穿过,洒下铃声一串。走着走着,眼看到了尽头,一堵老墙,或一幢四合院在那里恭候。可是,一走拢,才发现胡同倒了拐;转过那拐,又是一条长长的胡同。同样的古老,同样的幽深,同样的让人解读不尽。眼前的断枝正是这样。它因为过于茂盛,过于张扬,过于夸张,生长的枝叶,伸展而出,横陈在小区的路上,超过了人们接受的可能。所以,强自取折,祸起萧墙。锯掉也就锯掉了,人们的价值判断,并没有因此而发生偏离。对于这个被拦腰斩断的生命,这个跌入地狱的弱者,甚至没有出现许多人容易出现的同情心理。
        足声从断枝旁踏过,或重或轻,或快或慢,头是高昂的。高昂的头,只看得见前面的风景,看不见脚下的泥土和碎石,也看不见与泥土和碎石为伍的断枝。突然某一天,某位偶然路过的人,低着头,不经意间发现,那根被锯断了的枝杈,竟奇迹般地重新成活了。枯了旧叶,又长出新枝,以一种崭新的姿态,顽强生长。难免会顿生感动,一种难以抑制的感动。不知道这里的某天某人,究竟有多大的泛指,至少,此刻的我正是这样。轻轻地蹲下身子,贴近泥土、碎块和那根断枝,我企图挽回一种不应该的忽视。断枝被弃置于路旁的草坪里,刚下过一场雨,太阳一照,一股浓烈的潮气,从草地上升腾,将一种泥土的澡味,带进人的感官。不仅仅是鼻子,包括耳朵,眼睛,舌头,皮肤和毛细血管,身体的一切部位,都似乎被潮湿浸润。这时,我看见,在那根断枝的周围,长出了许多根须。粗的细的,长的短的,单纯的和分杈的,虬髯蓬勃,生机盎然。根须的底部灰暗,尖顶白嫩。都是一个指向,直指草坪里松软的土地。有的根须已经扎入,似乎很深;有的正在泥土的表面摩梭,以一种柔软的坚韧,阐释着生命生长的姿势,不知是为路人,还是它自己。
        惊愕,震撼。我突然感到,生长也有如此的力……
        曾经狭义地理解,生长就是一切生命体的存在方式;而所谓生命,不过是生物体的表征。比如树,比如花,比如猫,比如人,比如海澡鱼虾。其实,生长的含义,何止这点。世界的一切生成和灭失,都由生长链接。可以说,凡是有存在之处,自然的,社会的,灵魂的,人的,物的,都有生长的赞歌。
        让我认识这点的,是大地震中的一块巨石。
        巨石魁伟,峻峭,怪异,近看像一座山,远视像一头牛。人们对它的来历,既明白,又模糊。明白的是,大家都知道,这块巨石本来没有在这里,是那场山崩地裂的造山运动,让它在这里呈现。但是,要进一步问,它究竟来自哪里,是从对面崩蹋的山头滚落下来的,还是从翻裂的地下冒起来的,却没有一人能说得清楚。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巨石上的纹理,竟有砂碌嵌入其间,表面则有海水浸渍的痕迹。尽管那痕迹很苍老,很遥远,对它的任何叙述,也许都比盘古开天地还要玄异。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断定,这巨石最早的故乡,应该是在大海里。不敢冒然推断这巨石的年龄,我只好朦胧地循着一缕烟尘,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烟尘,去触摸那巨石现时生长的体温。
        电脑桌上放着一本书,《存在与虚无》,萨特的。一些页码上划着线条,也有批注,陈旧的,新鲜的,断断续续。一直为一个命题困扰:自由的存在。什么是自由的存在呢;是“存在先于本质”,还是一切存在,最终都回归于虚无?难道自由的存在仅仅属于人,一把裁纸刀一旦产生,就永远是裁纸刀吗?我不相信!比如那飘逸的云,那锯断了枝杈,那来历不明的巨石,还有这盛夏的阳光,和它的热烈。它们的本质,它的的自由,它们的美丽,难道不是在其生长的存在里?或者说,凡是存在之处,都有生长;只有生长,才是最自由,最本质,最真实,最美丽的存在。其它,都是臆想和虚无。
        梅洛.庞蒂说,“真理就在生命与历史中”。难道不是?
        
        晨早的太阳是一张复杂的笑脸

        很久没有这样了,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太阳是如此亲切。
        雨是夜里下的,有风和闪电。都不大,不是轰轰烈烈。但仍不失雨夏天的个性,利爽,干脆,直率,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没有黏黏糊糊,缠缠绵绵。天亮后,已是一穹的清朗。从空气的湿润,院坝的深暗,树叶上的晶莹中,还可以追忆雨的足迹;而风和闪电,则过就过了,没有留下痕迹。就是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个笑脸,太阳的笑脸。嫩红,新鲜,喜气,真诚,复杂,表情丰富,富有生命的动感与活力。晨早的太阳,以它一天运转中最珍贵的纯洁与本真,亲切而随和地迎着我,和我刚走出的梦境。一种温暖浸润到了全身,不仅仅是体感的,而是而心灵的。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幸福与欣慰。
        乡村的觉睡得安静,昨夜的风雨,不过是一种催眠。我的醒来是鸟儿的惊扰,与风雨和阳光无关。阳光什么时候溜进了窗户,停留在我的脸上,抚慰与亲近,都是不知不觉的。现在想来,那鸟儿与太阳,还有这眼紧闭的窗,应该都是有某种约定的。不然,和我一样贪睡的鸟儿,为什么那么早起,恰如其时地鸣叫,反反复复,不厌其烦,直至我的眼光,与阳光照面;紧闭的窗为什么就留下了一条细长的缝。一种珍贵的拥有,往往得之于偶然,比如今天。虽然,每天都有日出日落,天亮天黑。但是,我们却不一定每天都拥有晨光里的那一份至珍,并不是每天都以开眠的本真,与同样本真的太阳相视。我们往往习惯把梦境嫁予黑夜,把自己的情感与情绪,维系于一份虚妄的存在,以至于在习惯中养成了对身边真实存在的忽略。当错过了最美好的时光,在庸常中与阳光邂逅时,我们并不知道,彼此都已染上了尘间的俗气;或者,误认为阳光和笑脸,都是与生俱来的拥有,以至于忽视了追求本真的勇气,忽视了晨光里的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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