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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克福机场两夜

发布: 2014-8-21 18:24 | 作者: 谢侯之



        第一夜

        父亲从北京飞西班牙的奥维多,开会。我到奥维多去会他。会开完了,我们一起飞柏林。他在柏林只呆一天,然后乘汉莎飞机到法兰克福转国航飞机回北京。父亲84了。他一个人在法兰克福转机让人很不放心,我弄了一张柏林到法兰克福来回票。陪他一起从柏林飞法兰克福。
        我们中午就到了柏林机场,外面下起了雨。汉莎飞机不来。我们就只好在柏林机场等。我们坐着,聊起过去的事。看着窗外的雨,我告诉父亲说,你知道吗,我那时从陕北一路出来,先西北,再东北,后来到欧洲。“一上路就下雨,冬天还碰见下大雪,”我说:“都是你们给我起的名字,名字里水太大了。”话没说完,就听到广播说法兰克福那边特大暴雨。几百架飞机乱了起降。我们的飞机来不了了,要晚点两个小时。父亲皱了眉,开玩笑说:又是你惹来的,真糟糕。
        后来情况越来越糟,据说那边下的是二十年不见的大暴雨。飞机一晚再晚,我们在柏林机场坐了5个多小时。中国国航回北京的飞机在法兰克福是晚上8点起飞。父亲很着急,生怕误了国航飞机。晚上6点多,好容易等来了汉莎飞机。我安慰父亲说:“柏林飞法兰克福1个小时,我们现在飞,刚好能赶上。”我们终于坐进了机舱,舒一口气,安心了。但是飞机不飞。后来机舱里广播,说有一个旅客托运了行李,却没上飞机。为确保那个行李里装的不是炸弹,需要把全部行李卸下来,找那件行李。真是祸不单行。等我们飞到法兰克福,刚刚好是晚上8点。法兰克福机场一女职员,驾了电瓶车来接。看了我们的国航票后,跑去联络。回来告我们说:中国国航的飞机飞走了。我们傻了眼。这一路过来,父亲不断着急耽心。波折了好几回,失望希望的,怕误了飞机。最后还是把飞机给误掉了。父亲很沮丧。
        女职员和我们商量,让父亲改乘第二天晚8点的国航班机,给他提供一夜免费旅馆,两顿正餐。我显然不能回柏林了,要在机场陪父亲第二天登机。因为我无法证明我的滞留与飞机晚点直接有关,食宿费用自理。但我要求机场把我回柏林的飞机改签到明晚父亲走后,女职员答应给办了。
        我们乘机场班车去旅馆。旅馆在市区与机场中间,临高速路的一块飞地。花树簇拥,安静。房间里舒适整洁。餐厅里的晚餐也很可口。父亲热热地洗了个澡,匆匆上床,立刻就睡着了。可怜给折腾了一天,他累坏了。这一夜,父亲睡得很好。
        早上起来,天空晴朗,窗外蓝天如洗。父亲好心情,把昨天的倒霉事忘掉了。我们早早结掉旅馆,坐班车折回机场。一整天,我们都呆在机场的滞留旅客接待站里。接待站免费提供咖啡红茶和饮料,还有一些饼干果仁之类的小点心。女职员把父亲的机票收走,说是到晚上来电瓶车送他去登机门登机。父亲见有人安排,放心了。于是稳坐在一张大桌子旁,开始忙他的事。桌上摊满了一大片他的文献和资料。
        中午的时候,我们饿了。父亲兴致勃勃,建议说:“我们去找找,看有没有个好馆子。我们去好好吃一顿。”我们在附近转着找。没有找到正式餐馆。后来看到一个餐厅,很大。父亲仔细看人家桌上的菜,说:“算了,就在这儿吃吧。”他坚持要选一份炖肉,我看了看那肉劝他说:肉烧得不能算好。他很固执,认为不对,会很好吃。我选了份烤鸡,德国烤鸡一向可吃。果然,父亲坐下来,插一块肉,一尝,皱了眉头说:“不行。太硬。味道没烧进去。”我把我的鸡切大块给他,他吃一口,开心了:“这个好!肉嫩,好吃,味道进去了。”我说:那咱们换吧。父亲忙说:“我吃不多,鸡你只给切我两块,再给我点儿汁。剩下鸡、肉你都拿去。”他开始吃。津津有味,全神贯注。我真高兴,选到了好吃的东西。父亲很可爱,像个小孩子。一生认真地喜爱美食。只要有好吃的,就精神愉快。只要精神愉快,就有精力做他的事情。只要能做他的事情,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晚上8点钟了,还没动静。父亲一直等,提心吊胆,怕又要出什么差错误飞机。隔一会就要去问机场的人飞机消息。人家说中国国航晚点了。什么时候飞还不知道。我原定送走父亲后乘晚21点的飞机回柏林,看来又要改票了。我去和机场商量,机场把我的票给改到第二天早上的6点。父亲坚定地跟我说,这回是最后一次。他以后国外哪儿都不去,什么会也不参加。
        最后一直等到快22点,终于机场的人告诉我们说可以登机了。父亲坐了电瓶车去登机门,我一直跟着。到边检关口,我只能停下来。我们互相挥手,说再见。我祝他一路平安。但心里在担心他这一路,别再出什么差错。飞机还要飞近10个小时,那么大的年纪,身体,精神,经这么折腾,实在糟糕。西班牙整个开会期间,他是个主角儿,就没休息好。以后确实不能让他去国外了。
        送走了父亲,我还呆在大厅里等消息。一直到听到说国航CA930顺利起飞,才站了起来。这一趟真是好事多磨。唉,终于成功起行了。

        第二夜

        我站起来,拉了小行李箱开始在机场游荡,感觉是只没了家的猫。手上捏了那张第二天早上6点飞柏林的机票。看了下表,是晚上12点多。旅馆都在市内,找过去贵还不说,睡不了几小时,就得爬起来赶飞机。睡不安稳,搞不好把飞机给误了。我打的主意是就在机场混一夜。
        法兰克福机场大得要命,不知有多少大厅。深夜里四处游逛的人不少。A区那儿有一片酒吧座。柜台上灯红酒绿,聚一群男女。围着酒吧座一圈有七八个吸烟台。烟民们站在那里吞云吐雾。我摸了摸口袋,掏出的是一盒中国大前门。看了一下,里面只剩了四支烟。心里叹口气。心想出来时没料到是这情况,烟带少了。
        我从四根烟里抽出一颗,站到一个吸烟台边,点了。刚吸一口,过来一个汉子,个子不高,牛仔裤。他走到跟前,把手掌舒开着伸过来。我看见手掌里是一堆黄的红的硬币小钱儿。他比划说:“西嘎,OK?”我懂了,那意思是想跟我买支烟。按这儿规矩,烟民们是可以互相讨烟的。这显然是个外地人。我心想真见鬼,本来没两支烟了,还碰上个要烟的。但我还是抽出一支烟,合上那人张开的手,说:“拿去抽吧,不要你付钱。”他感激涕零,连连说:“撕吧吸吧!”这是俄语,是说谢谢。可是我不会俄语。就问他:“说英语?”他摇头:“捏(俄语:No)。”又试了问:“德语?”又是“捏。”他谦虚地举了烟说:“炉丝,炉丝(俄语)”那嘴里缺了颗门牙,冲了我黑洞洞地笑,像个大手枪管。我抽口气:真够厉害的,德语英语都不会,混到德国来了。看样子是个农民工,俄式儿的。果然,他连比划带大段炉丝,终于我弄明白点儿了:俄国什么乡里的,在伊朗打了几年工(有意思,俄国人在伊朗打工)。现在要到意大利的米兰去试探,还是打工。
        俄国人深嘬了口烟,看了我,忽然蹦出个词儿:“夹板腻子(Japanese)?”这词儿似英语像德语的,那意思是问我是不是日本人。我学着他说:“捏。”比划说:“我是中国人。”他一下笑了,来了情绪。竖起来大拇指说:“啊哈,中国人!哈拉朔,欧情哈拉朔!”这俄文词儿“哈拉朔”很著名,是“好”的意思。他开始比划,问从中国哪儿来的。我告他:“北京。”他听了脸作苦相,摇头撇嘴,用手在额头上做抹汗科,加一串俄语。我也笑,猜他在说北京太热,气候甚糟。他接着冒出个词儿:“上海!”眼神兴奋,表情活泼,连连地“哈拉朔!”又竖了大拇指,叽里咕噜,大概说上海好地方。俄语中听见夹了英文词儿,“beautiful girl”之类。“beautiful girl”这词我猜他在上海那花花世界里用过。看样子是中国也来混过,还起码两个大城市。大概是没找到活儿。
        还未及答话,俄国人转身大叫:“哈罗。”我回头看,是走过去两个女孩。黑人,隆胸翘臀,线条曲折。女孩听了招呼停住脚,回过头来:“哈罗。”这俄国人赶忙殷勤,又是炉丝,手舞足蹈。一女孩走回来几步,迟疑了问:“能说英语吗?”俄国人可怜兮兮:“捏。”指了女孩胳膊,竖着拇指咕噜咕噜。女孩就得意地举起胳膊,说:“非常漂亮,是吧?”我这才看见,那胳膊上面刺满了纹身。是密匝匝的大丛花叶,拐来绕去,像捆蔓藤缠了根黑树枝。我们都夸赞,说好看。我问女孩:“从哪儿来的,非洲?”女孩一耸肩:“非洲?我们从挪威来。”莞尔一笑,略带揶揄,一字一板地说:“我们家住挪威。”扬起手说拜拜。拉了她的同伴,一齐扭起腰和屁股,左甩右甩。走了。我糊涂着:挪威的黑人?再过去就要进极圈了。黑人不是住热地界儿的吗?这世界真乱套。
        正跟俄国人说话,觉得一道目光,白亮。倏忽一下打到身上。这种目光没挨过,被打了一枪的感觉。定神看过去,几步外一个吸烟台旁立着个大汉。一米八几,虎背熊腰,大头阔脸,秃了前额,髡发。像西游记里沙僧,分明是个头陀。那双眼很特别,目光如炬,贼光炯炯,让人想起写撒旦诗篇的那个拉什迪。
        拉什迪见我看他,立刻微笑,点头。我忙回报,微笑点头。见到对上了目光,拉什迪抓起吸烟台上他那包烟丝,走了过来。我的感觉,他是主动想过来说话。“德语?”他问我。我点头。他看了看俄国人,问他:“英语?”俄国人白他一眼:“捏。”他明白了,居然张口大段的俄语。俄国人立刻俄语回应,也大段。我目瞪口呆。
        拉什迪顺手一推,把他的烟丝包递我。我谢了。卷一根烟,站了看。渐至二人交谈甚是激烈。拉什迪撇开俄国人,回过头来开始找我说话。我问他俄国人和他说什么。他摇头,有些不肖:“挣钱,女人,这类事情。”他德语说得慢,像是在找词儿,但是不出错。知道了他出生在捷克,却长大在荷兰。我回答他我来自中国,陪父亲误了飞机,在这儿滞留。他讲起他在各处的所遇,多很奇特。情节多扯上了宗教。说到他在里约热内卢。说到他在奥斯陆。说到他在布伊诺斯艾利斯。好像满世界的在转悠。也不知他是干什么的。
        他后来说起:“我很知道天主教和基督教,犹太教我也很熟。东方的佛教我不懂。过去,我也从来没接触过。你什么宗教?佛教?”我说知道些个。他郑重了,说:“我在欧洲遇见了佛教。”我说:“那大概是喇嘛教。”他说:“喇嘛教不就是佛教吗?”我说:“他们是里面的一支,说是属密宗。佛教里好多宗,禅宗,净土宗什么的。”他表情庄重,开始讲:“我在布拉格,遇见了喇嘛高僧。高僧来布拉格讲经。那天他讲完,我正看他走出来。周围很多人随着。我站在那里,看见他走向我。忽然来了泪水,从我两眼哗哗地流出来,止不住。在那一霎那,我感觉不到了我的身体,那个实体的东西。只感觉剩下了个灵魂,迎着那人,透明地立着。”
        我愕然。不解真假。看着香烟轻飘上来,盘旋在他的大脸盘儿上,想起庙里的香火。
        俄国人缠过来,一串的俄语。拉什迪翻给我听:“他问你们在讲些什么。”然后他转过身,对了俄国人,一句德语重复一句俄语,二重唱式儿的。德语说给我听,俄语说给俄国人。俄语像是德语的回声。
        “喂,你听我说。God - ”拉什迪说:“在哪里呀?”他巫师似地,抬头向上,一根手指上指:“在天上吗?”他竖的那根手指极长,左右乱摇,像根棍子:“No, NoNoNo!”鹰一样的眼睛逼住了可怜的俄国人:“在哪儿呀,God?”他上前逼近一步:“你说呀!”俄国人摇头,赶紧退一步避让。拉什迪张开五指,五指大得要命,捂住自己胸膛:“God,- 在这里。”那只大手带了黑毛,又去捂到俄国人胸上:“在这里。他在你心里。”我觉得那动作过了分寸,有点儿虚张声势。俄国人不做声,像只鹰爪下的老鼠,恭敬地听着,一脸虔诚。我一下搞懂了,俄国革命好发动唉,俄国老贫农跟咱那儿老贫农似的,好唬。
        不远处有一个大书报摊,我跑过去,弄了包烟回来,散给大家。拉什迪点起一支烟,忽然问:“你的父亲,老家哪里?”我说祖籍是上海,但他在北平长大,上海话都不会说。“母亲呢?”他又问。我答沙市,中国的一个小城。他说:“你跟我来。”一手抓住我,撇下俄国人,拉我到那个书报摊上。他在一排排书报架间搜索。最后说:“有了。”我看他拿的是一本A5版的小书,介绍中国。他在书中找,最后翻到一页,上面一张简要的中国地图,彩色。他指了图问:“你父亲老家在哪儿?”我看到上海,指给他看。他又问:“母亲的呢?”我想,这小图不可能有沙市,就说:“沙市太小,不会标出来的。它在武汉附近,我给你找武汉吧。”正说着,眼睛看到了武汉。就在它的旁边,看到了个小圆圈,竟然赫赫然标着大字:“沙市”!我叫起来,惊讶地合不上嘴,这真是怪事。拉什迪问:“这条线是什么?”我看了说:是长江。拉什迪仔细地看,完了看了我说:“我看到了这两处的共同特点。”我说:“什么特点?”他神色庄严,缓缓张口,像上师在说偈子,只一个词:“水。”
        我吓了一跳。他缓了口气,解释说:“这两个城市都靠了长江。你的两个来处,都和水有关联。”我愣愣地晕半天。想到我上路遇到下雨,想到昨天的暴雨滞留机场。不知这位是何方神圣,偏偏说出来个“水”字来。
        我们一同走出报摊,站到大厅中央。他说:“我们就此分手。我真高兴我们今晚的相遇。”我诚实地说:“我也是。”他看着我,缓慢地说道:“你的父亲,他平安到家。”我忽然非常感动,说:“谢谢你的祝福。”他张开双臂,像个大鹏的翅子,舒张了拥抱上来。酒吧座中的德国男女都抬了头,看一个东方人和一个头陀紧紧拥抱在一起,场面奇特。我们彼此互道珍重。我拖了小行李箱,去找飞柏林的候机厅。心里忽然安定,没有了牵挂耽心,我知道父亲会平安到家。
        凌晨飞柏林的候机厅,一群群德国人,像群迁徙的候鸟。西装领带,行色匆匆。凌晨头班飞机的乘客都是上班族。候机厅免费提供咖啡和茶。人们准确,守时,安静。人人低头看报,不交谈。
        回到柏林,立刻给北京打电话。那边厢听到父亲熟悉的声音,语调愉快:“我已经到了北京,一切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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