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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出生為骸

发布: 2014-8-21 17:48 | 作者: 張啟疆



        「太好了!大家都是有備而來,咳咳!」A教授摀著嘴,還是努力綻放笑容,「愈是深入這個議題,愈是層層剖析、理性討論,我們的反對,愈是站得住腳。那麼,誰先開始?大詩人?大記者?」
        「那有什麼問題?」小B沒動,後方一位頭大如斗的年輕人霍地起身,甩甩手,抖抖腿,扭扭腰,高抬臂,擺出登台獻唱的Pose。立刻引起一陣笑聲。
        時近正午。重重雲絮後方,透出隱隱光芒。
        他抬頭,仰望光影迷離小巨人,聆聽,忽遠忽近,碎語喃喃,卻又聲聲入耳:
        所謂車諾比事件,是指發生在蘇聯烏克蘭車諾比核電廠的核子反應爐事故。     1986年4月26日的凌晨1點多,那電廠第四號反應爐發生了爆炸。後續的爆炸引發了大火並散發出大量高輻射物質到大氣層中,涵蓋了大面積區域。這次災難所釋放出的輻射線劑量是廣島原子彈的400倍以上。
        核輻射塵污染過的雲層飄往眾多地區,包括蘇聯西部、西歐、東歐、斯堪地那維亞半島、不列顛群島和北美東部部分地區。此外,烏克蘭、白俄羅斯及俄羅斯境內均受到嚴重的核污染,超過336,000名的居民被迫撤離。依據蘇聯的官方報告,約60%受到輻射塵污染的地區皆位於白俄羅斯境內。
        蘇聯在核災後二十年間,估計有一百萬人因輻射汙染死亡。尤其,白髮人送黑髮人,老人為兒孫辦喪事,已成為日常風景。蘇聯地廣人稀,尚且如此;台灣地窄人稠,萬一發生意外,恐怕……唉!不說這個,剛才教授說到銫、鍶、鈽,事實上,核災還會釋放出碘一三一、釕等幾十種輻射物質,汙染大地,傷害人畜。那些數字,多半是從銫來估測,而且是極保守甚至是打對折的數字。
        被汙染的地區如何修復?必須剷除約五公分厚的土壤,就像布袋戲的台詞:『地皮起三寸,九族盡誅。』什麼都要挖掉!美景淪為霉景,農田變成廢土,輻射塵有九成落在農地樹林,這種善後工作可說是難上加難。當年蘇聯政府也曾努力除汙,後來不得不放棄,將三十公里圈內的輻射熱區視為『死地』。而且呢,至今,東北三百五十公里圈的一百多處汙染區仍禁止農業、魚業和居住。請注意!那些禁區可是人煙本就稀少的偏遠地帶。
        我想問各位二個問題:其一,台灣的核一、核二和核四廠,距離首都台北有多遠?量量看就知道!有位日本作家寫過一部諷刺小說《把核電建在東京》,建議將核電廠蓋在首都,尤其是人口最稠密的新宿西口。有人戲稱,台灣核電實現了日本人的『首』要之汙,核一、核二和核四廠三個逃命圈的交集,正好是大台北都會區。
        第二,請問,台灣從基隆到墾丁有多長?假設,萬一,不幸……北部發生核災,疏散距離怎麼訂?大台北五百多萬人要逃到哪裡?
        「逃到總統府囉!總統大人不是說:『沒有核安就沒有核四』?請他保護我們吧!」
        他聽得如癡如醉,E先生的插話,將他從迷離幻境拉回現實。
        「往哪裡逃?灰飛煙滅。」A教授說得氣喘連連,「如果將疏散距離訂為三、五十公里,事實上不可能這麼短,那麼大台北就要變成空城。如果訂為八十公里,這是比較合理的數字,新竹以北的人全部要南移;若訂為較安全的一百五十公里,好了,北部人全都擠到南部,咳咳……」
        大頭詩人聳聳肩,笑說:「哪來的三、五十公里?台灣政府的"必難圈”---一定遇難圈---只有五公里,雖然他們打算改成八公里。」
        「早就有人警告,台灣是全世界最喜歡把核電廠建在首都圈的國家。我看過一則報導,全球二百多座現役核電廠中,有六座的三十公里圈內的人口超過三百萬人。很遺憾,台灣就有兩座。」E先生說,「核一廠蓋在金山,距離台北二十八公里;核二廠建在萬里,離台北只有二十二公里。至於貢寮鄉的核四廠,雖然稍稍超過三十公里,但也算是在首都圈範圍內,而它距離貢寮市街僅五百公尺,當地居民,等於是住在核電廠內。別忘了!恆春還有座核三廠,三北一南,像螃蟹大螯般夾擊台灣。」
        「哎喲?俺沒見過上班族像你這樣反核的,為啥?怕沒電,擔心沒冷氣,憂慮沒工作。沒想到你不只是行動支持,還做足了功課。」D老師後方的H爺爺,操山東口音,瞪大了眼睛,骨碌碌打量E先生。
        「不瞞你說,我是房仲公司的業務員。我們老闆是當然擁核派,他說『沒有電力就沒有經濟,沒有經濟就沒有生計。』而極力阻止旗下員工參與反核行動或發表反核言論。但我不管,我覺得每個人都要為自己和家人負責。」E先生牽著F小姐的手,「所以我帶著女朋友一起來靜坐。」
        「我目前沒工作,不怕失業;喜歡燭光晚餐,所以不擔心沒冷氣。我們再怎麼節衣縮食都沒關係,最重要的是……」F小姐吐吐舌頭,一手緊握E先生,另一手輕撫自己的小腹。「為下一代負責。」
        「妳……有了?」突然發問,他被自己的舉止嚇了一跳。
        「嗯。」羞澀點頭。
        E先生的眼裡,則是漾滿笑意。
        「恭喜喲!」後方人行道上,傳來尖細的女人顫音。
        他轉頭一看——一位穿白袍、披頭散髮瘦女子,怯生生坐下。
        A教授說:「你擔心F小姐,想說『卡緊起來!啊有身的人那堪沒呷沒睏,蹧蹋家己?』還有那位……」老教授看著散髮女子,眼神怪異:「小B沒介紹她吧?她在附近徘徊一天了,很想加入。叫她M小姐,怎麼樣?」
        「可是……」他看看F小姐,又望著M小姐,心頭莫名一震。
        小倆口唇線飛揚,M小姐身體僵直,但看得出來情緒激動。
        老先生忽然又說:「起來喲!卡緊回去,要有命才能生,才能活。」隨即笑了:「我相信來這裡的人,都是抱願而來,不想遺憾而去。甚至,寧可犧牲自己,也不願子孫被蹧蹋。」
        M小姐突然大聲說:「對!我就是為『孩子』而來。」
        C媽媽附和:「我們要孩子不要核子。只要有輻射的威脅,我們的子孫就要活在陰影中……」
        D老師接著說:「是啊!當年廣島原爆,死傷慘重不說,倖存下來的人,以及他們的後代,一直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懼中。即使長大成人,也飽受歧視。有一部電影,叫做《黑雨》:面臨婚期的女主角並未遭原子彈爆炸的直接汙染,為了讓男方接受,拚命用各種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健康。可憐的是,她在尋找親人時曾被含強烈輻射的雨水淋過,結果……唉!」
        A教授也搖頭,嘆氣:「我們常說:『置之死地而後生』。若是核能這頭怪獸搗亂,就要變成『出生在死地』。在核電廠附近生長的孩子,尤其是女生,不容易找到對象。人們擔心她們生下不健康的小孩。」
        小B說:「是啊,為了他,我剛從長庚醫院過來,可憐的孩子……」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他感到,小B投給他意味深長的一瞥。
        「是畸形兒嗎?」粗啞女人聲。
        小B點頭,滿臉無奈地說:「孩子的模樣,讓我心如刀割。快兩天了,滴水未進。最近媒體炒核四議題,炒得震天價響,大家都說『愛台灣』。但誰會關心眼下那名輻射受害兒?」
        C媽媽說:「像我們這種媽媽才是最可憐的受害人。我一直認為女性乳癌和輻射汙染有關。我看過小B的報導,九○年代,全世界乳癌罹患率在遞減,但有核電廠的國家,如日本、台灣,反而上升。日本列島共有五十五座原子爐,台灣首都圈三十公里內則蓋了四座。台灣的乳癌罹患率和死亡率,在亞洲排名第二,和歐美國家相較,患者平均年輕了二十歲。其它婦女病如子宮癌,也居高不下。這還是沒有發生核災,大家只是被曝於低劑量輻射的狀態下喔!」
        「嗯!我確實寫過,只是……」小B沉吟著:「因果未明。沒有任何證據可將『輻射』、『乳癌』劃上等號,這也是事件至今,當地政府能夠遮掩的原因。」
        「對!等你找到足夠的證據,骨頭可以打鼓了。」右前方,一位身材比M小姐更瘦小的年輕女子大聲說。
        A教授一揮手,怒道:「那是搞核電的人遁詞。還有喔!核電燃料鈾也是超級汙染源。美國南達科他州曾發生因採鈾而汙染水源事件,導致百分之三十八原住民孕婦流產。想想,平均三個胎兒還未出生先死掉一個,生下來的兩個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法國和巴西也一樣,在法國尼日、巴西的巴西亞省,那些鈾礦工的肺癌死亡率超高。」
        「對了!小B先生,你說孩子怎麼樣?」模糊的人聲,他分不清誰在說話。
        「我……無法形容。」小B吐出一口長長的氣,「比金山外海發現的祕雕魚更——慘不忍睹。醫生說,能……就是奇蹟。」
        能什麼?他豎起耳朵,但沒聽清楚。
        「也許,我們該為他辦場靜坐祈福會。」
        C媽媽說:「什麼時候開始,福爾摩莎之島,變得如此……」
        「福島!」霍然一起身,他發出驚叫:「就是福島!我看見福島的不幸。」
        「福島?」A教授皺起眉頭。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像是同意,又似不解:「什麼福島?你在說什麼?」
        
        作者簡介:
        1961年出生,台灣大學商學系畢業。1981年開始創作,觸角遍及小說﹑散文﹑新詩、評論領域。題材以眷村、都會、商戰見長,兼及推理、棒球、武俠、科幻等類型文學。曾任中國青年寫作協會副理事長、副刊主編、報社記者。現為專業作家,並開設文學教室。曾獲聯合報、中國時報等文學獎首獎近三十項。著有《導盲者》、《消失的□□》、《變心》、《愛情張老師的祕密日記》、《不完全比賽》、《26》等小說﹑散文﹑評論集共二十餘部。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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