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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出生為骸

发布: 2014-8-21 17:48 | 作者: 張啟疆



        「天空、地空、金空、銀空、生空、死空。」一名圓頭圓臉、全身圓滾滾的年輕人擠進人堆。U弧眉微揚,O型嘴笑張:「從零開始,回歸空無。你們有沒有聽過古希臘那條吞食自己尾巴的巨蛇,叫做Ouroboros?」
        「哇!大記者來了!小B先生,你是來採訪?還是要捲起袖子,勒緊褲帶,撩落去?」
        「沒法度!報社對這條沒興趣,對醫院的事也不關心。唉!每天催我追『拆政府』的新聞。」圓臉記者雙手一攤,瞄了瞄一直愣在一旁的他,繼續說:「但我還是很關心反核之路。從現在開始,每天都會抽空來看看。聽清楚喔!嘸驚天空地空,就怕咱家已『抽空』自己的一切。」
        「看有啥米路用?你寫那些深度報導寫了好幾冬,核電廠還不是照樣蓋?俗話講『圓人會扁』,你遮大棵,乾脆坐落去,表示愛台灣又擱減肥,摸蛤仔兼洗褲,按怎?」宣傳車上的男人突然拿著擴音器瞄準胖記者。
        一陣哄笑。
        他卻感到天旋地轉:天空流雲急漩,地面人潮渦轉;強光追刺,聲浪奔湧,光影迷離,又,忽起驟落,朝他撲面而來……
        蹲下身,隻手拄地。擋不住的推湧,止不住的暈眩。
        「你還好吧?你的臉色比宣紙還白。」
        厚實溫暖的手掌拍撫他的肩,抬頭,圓眼弧眉O型嘴——咦!貼近看,那年輕記者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不!應該說是親切感吧。
        他吶吶地說:「我……沒事。」
        圓臉湊得更近了,像是在辨認什麼:「你看起來很面熟,我們見過嗎?」
        搖頭。
        「不是吧!別以為我長得像銅鑼燒,我其實『眼尖』得很。你的模樣很特別,牛仔褲、灰外套、黑毛衣、髒髒的帆布鞋……啊!對不起,不是說你壞話。」記者先生不肯放棄,突然瞇覷著小眼睛,擺出獵狗搜尋獵物的神情。
        拿擴音器的男人說:「『青年失業聯盟』?『無殼族自救連線』?『火大嗆馬遊行』?還是……白衫的紅衫的?攏好,坐落來就好。」
        「你的模樣真的很特別:兩眼無神,眼窩凹陷,顴骨凸出,下巴削尖但又不是戽斗,嗯!五官深刻得像雕師傑作。你有原住民血統?面色蒼白,一看就像打三分工也還不清學貸的清貧子弟。不過呢,雖說瘦不拉嘰,倒也瘦得有型,我的作家朋友會用『瘦骨嶙峋』形容你。如果年紀和我相近,會不會是我的小學同學?哈!開玩笑的。但我真的對你有印象,啊!蘭嶼!我們在蘭嶼見過?」
        「藍嶼……」點頭,沉吟……那是什麼地方?
        「對!蘭嶼!你想起來了?那一年,好像是一項什麼……什麼活動呢?哎喲!不管了。總之,再見到你真好。」胖記者一拍掌,露出,恍然大悟卻有些不明就裡的神情。「你也來,參加靜坐?你的身體行嗎?」
        想挪動身子,一聲悶響,半蹲變成跌坐,他的右半側臀腿,重重癱在柏油馬路上。
        「坐落來啊!坐落來啊!你們的牌支到囉!」逼明牌先生指著他的位置,朝宣傳車大喊。
        「太好了!這位先生,你是我們的Key man。你來了,我們的活動正式起跑,今天是第一天……」車上的女人單臂高舉,興奮誓師。
        第一天?他低頭一看,自己正坐在長長環龍的龍尾。但這條龍不夠嚴實,中間有幾個空格。
        胖記者又挨過來,貼著他,一屁股坐下,說:「你真的要留下?天哪!我其實很希望你參加,又……不希望你參與……」
        他睖著對方,一臉茫然,一種,介於好奇與期盼的神情。
        笑瞇瞇的圓臉開始皺眉,五官縮成包子狀,聲音也變得謹慎、沉重:「我說過,你給我一種很特別……不!是近乎刻骨銘心的感覺。剛才我想起來,這話我在蘭嶼就說過。當時就覺得,那氣息、意志,或者說,存在,是一種象徵。雖然我一時間想不透,別人恐怕也不了解,但我知道……」胖記者敲敲圓腦袋,打自己的圓場。「啊!別誤會!我不是對男人有興趣,呵呵!」
        眼眶泛熱,鼻頭微酸。他盯著近在眉睫的男人,一眨不眨。我們……真的是舊識?怎麼相遇?千頭萬緒,無從釐清。靜靜感受,那男人的貼觸和體溫。為什麼關心我?怎麼做,才能保有,此時此刻,一點光,一晶熱?
        想不起來。過去一切,消隱在紅磚建築那一頭。
        天黑了。清冷的夜幕不見星光,而,路邊的照明、流竄的光軌、這座城市燊燊熠熠的燈火,光影撩亂。
        「記者先生,你該離開了。」
        胖記者翻轉身體,掙扎起身,拍拍褲子上的塵屑,目露關切——他看得出來,那是真心關懷。
        「我得走了。加油!但坐不下去就不要勉強。天地為證,山川為憑……我在說什麼?希望……唉!明天看見你又不希望看到你。真的,我很擔心,你能不能,撐得過今晚?」
        第二天
        「在愛因斯坦的時間想像中,有一個只有『今天』的世界:每個人都只能活一天,典型的『朝生暮死』。上午生,入夜死;晚上生,就看不到第二天的夜色。換言之,每個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日出日落,一頓午飯,一個下午茶。七月出生的人,等不到楓紅或雪花;臘月降世的人,沒聽過油桐與菡萏。戀愛嘛!大概只能談一回,離婚率接近零,因為大多數人還沒結婚就嗝屁了……」
        睜眼,不見日出,灰重的雲層蓋住藍天,氣溫也驟降了好幾度。雖然和曙光破天的景象有所出入,但雲絮深處,這方一處透亮,那裡一角翻騰,好像有什麼在裡頭,蠢蠢欲動。
        風雲幻變。
        但至少,度過昨夜,看見今朝。
        仰望天空,回想過去的每一回日出、每一個或晴或雨的清晨……不成!朦朧夾纏,雲山千疊,時晦時明,若有似無……一如他怎麼也想不清楚的「過去」。
        同時回味小B的「留言」:「我們用來勸勉人的『把握當下』,變成不得不的焦慮。時間太寶貴。連喝咖啡都很難擺脫日晷祟動、陰影偏移;或緊張兮兮關上門扉,卻在偷覷門縫邊緣的顫影。每個人一出生,就進入倒數計時階段,那分秒迫近的死亡恐懼,會讓人更積極奮發?消極頹唐?在那樣的世界,你想學那樣?做什麼?彰顯此生?很多事情只能選擇一次,不容失敗,無法重來。」
        那聲音遠在昨夜,又似近在耳畔;不必細想,便能原音重現。
        如果活在那樣的世界,我會怎麼過?他傻傻地想。
        坐在窗邊小几,聆聽雨聲潺潺。
        躺在樹下草地,瞇覷葉縫閃閃。
        午後,父親過世;亥時,母親消殞。等不及安葬,沒工夫悲傷;只在梆聲和心跳的交錯節奏中,靜候,短得不容打盹的子夜。
        人子的初夜。僅有的一夜。
        那就,秉燭夜讀,一目十行吧。若有晚風陪,暗香送,專注的目光,停棲在那章那節那一頁?和時間賽跑,與記憶拔河——屬於「今天」的往事,怎麼想,都像是經歷了三生三世。第一次擁抱與分離的感覺,第一口牛奶或甜酒的滋味,第一杯咖啡,第一天上學,第一眼,怦然心動或崩然心碎。
        如果長夜漫漫,而三更,就是三生三世的更替;他會沿小路,步幽林,探索葉縫、露珠和蓓蕾的奧祕,或者,尋找一線光明……
        「你可以試著回想童年,和父母相處的片段,上學的情景,家鄉的模樣,也許有幫助。」身旁一位白髮佝僂的老先生忽然出聲,打斷他的思緒。
        「啊!A教授早。」他還記得,昨晚小B一一為他介紹靜坐成員,怕他一下子記不住身分、姓名,特地編了英文代號。臨走前鄭重地問:「你記得自己的名字?」見他搖頭,「好吧!你是26行動的天降神兵,媒體叫你『26男』,還有幾個人,一時想不起來,就當作神祕嘉賓吧!」
        26?這數字聽起挺耳熟。
        「哈!你沒有忘記我,表示近期記憶安然無恙,只是遠期記憶喪失。」老先生燦爛的笑容,藏不住微弱的喘息。
        一種,枯葉將朽的氣息。那氣味,對他而言,應該陌生,卻又熟悉。
        「近期和遠期之間,有一個分界點,重大衝擊的轉捩點,將你的人生分為兩部分:遺忘的和記得的。」A教授繼續說,「但是呢,遺忘的部分不盡然是全忘,某些刻骨銘心的片段,會化為夢境,或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呈現,例如,幻覺……」
        「我……」他想說,他分不清真實、夢境和幻覺。
        「留意在你腦中閃現的零星片段,都可能是重要線索。而且呢,有人說過:『所謂童年,不一定以童年的面貌出現。』人類的意識作用,或者說,心靈力量,有時大到可以……移山填海。」
        童年的面貌——又是一句耳熟的話。
        「小B先生叫我『26男』時,好像……好像…」他握緊拳,敲敲自己的太陽穴。
        「好像在哪裡聽過?」右後方的C媽媽問。
        點頭。他輕聲說:「好像就是我的名字。」
        「也可能是你的年齡?看你的樣子,二十多……但太過憔悴和蒼白。唉!你一定遭遇了些讓你不願再面對不想再記得的事。和父母吵架?離家出走?」聲音和影像又有些混淆,C媽媽發問,又像是小B的聲音。
        C媽媽的模樣,五十出頭,乾瘦臉,高顴骨,細頸肩,鬢髮斑白,額頭、眼角紋線纏繞,像綑綁笑容的繩索。而唉聲嘆氣間,又有股強悍與堅韌。
        26歲?是嗎?我已活過廿六個年頭?那是什麼樣的過往?
        離家出走?為什麼離家?想哪!用力想。一道浮標般的聲音忽現忽隱:我不要見到他!
        四目交會。他發現C媽媽的眼眸……濁紅而堅定,慈藹卻憂傷。
        「C媽媽一直希望成為『媽媽監督核電廠聯盟』的一員,也是某些兒福組織的志工。生過三個小孩,都夭折。從此除了工作養活自己,行有餘力,全部奉獻給別人的小孩。風雨無阻,疾厄不休……」昨晚小B對他咬耳朵:「有『愛心媽媽』的封號,是很了不起的一位女性。」
        C媽媽赧然一笑,繼續說:「我的小孩,啊!如果是你這樣的年紀和模樣……。其實,我『記得』的事情也不多,睜眼閉眼,想的都是孩子嬰幼兒時的模樣,因為這世上,只有我記得他們的童年。現在呢,則把希望寄託在那些需要人幫助的小孩身上,讓他們安然度過童年,長大成人,然後,決定自己的人生要怎麼過。」
        「是啊!活到一定歲數的人都知道,人哪!能夠擁有完整的一生,多麼重要。」A教授說,「不是一定要活多久,而是經歷了哪些事。古人認為,年過半百便不算夭。我想,是因大部分人到那年紀已經當爺爺,或者,歷盡滄桑了吧。很多人的自我期許:但願這輩子,沒有白活。我嘛!剩下的日子不多,還是經常捫心自問:如果死前要填一張『人生履歷表』,我會寫什麼?」
        「如果要我用一句話形容他:功在擋國!像螳臂擋車那樣,阻止國家機器的不公不義。A教授是靜坐行動的發起人。沒有特定立場,也無所謂政治傾向。你對他不熟,是因為他很少曝光,不是檯面上那些什麼都能大言不慚的名嘴。他用行動表達理念。譬如說,當年紅衫軍包圍總統府,他躬逢其盛,還自製一萬多份三明治、紅茶給抗議群眾果腹。嗆馬大遊行期間,他也默默出現人群中,不喊口號,婉謝致詞,眼睛一直盯著總統府。我問他看什麼?他說:『你覺得那個東西,像不像一座焚化爐?』」小B的聲音,又湧現耳溝。
        「你會寫什麼?」坐在內環的D老師問:「教授,您可是我們這些為人師表者的典範喔!」
        A教授瞇覷著眼,又是望著總統府的方向,好一會兒,才輕聲說:「我想變成一團火,帶來溫暖,燒掉汙穢,然後熄滅。」
        D老師說:「不只是一團火,教授是一座火力發電廠。」
        「不好!不好!」A教授搖搖頭,「火力發電會汙染空氣,不環保。」
        「總比核電禍延子孫、毒害萬年好吧?」C媽媽大聲說,字字鏗鏘有力。
        A教授點頭。他也不由自主,不知為何,跟著連點三下。靜坐圈響起此起彼落的掌聲。清晨的大道旁,行人稀疏,但還是有人為之側目或停步。
        他吶吶地問:「為什麼會……禍延子孫呢?」
        C媽媽拍他的肩膀,笑說:「你已經跟我們坐了一夜,還不知道為什麼?你知道,輻射汙染對兒童的傷害?」
        見他搖頭,C媽媽說:「兒童因遭輻射而致癌死亡的風險是成年人的二至三倍。愈是年幼,對輻射的抵抗力愈弱;而胎兒是超高危險群,一旦媽媽遭輻射,小孩出生後極可能罹患各式各樣怪症。」
        「啊!」他心頭一震,夢中異象赫然在目。
        「我不是核電專家,但這些年來讀了不少資料,非常清楚核能的殺傷力。」A教授說,「以小孩來講,若吸到輻射碘,會集中於甲狀腺,造成嚴重的傷害。通常被曝的兒童會驗出尿中含銫,而銫可推斷出鍶九○或鈽二三九。前者會讓人體誤認為鈣而蓄積在骨內,破壞造血機能,引發小兒白血病。至於鈽二三九,應該叫做佈滿的『佈』,恐怖的『怖』,毒性極強,它的原名Pluto,是掌管陰界的冥王。一旦附著體內,容易引發肺癌。聽過1986年的車諾比事件?沒有?我跟你講,那是人類史上第一樁核電廠事故,也就是核災。那場災難,使該地區得甲狀腺癌的兒童暴增。你能想像,舉目望去,挨家沿戶都是病童或活在罹癌恐懼的景況?咳!咳咳!」
        好像一口氣換不過來,老先生摀著胸口劇咳。
        「先不要說了,教授您要保重啊!」C媽媽輕柔地拍撫老先生後背。
        「我能活幾歲?能上小學嗎?是那些孩子的共同心聲。」宏亮而不失溫潤的聲音,圓滾滾的身影,現身人行道的小B說:「據統計,那附近的小孩,高達百分之九十八都在生病:下瀉,流鼻血,倦怠,注意力不持久,容易心悸,頭痛,白血球數多得驚人。有能力避難的家庭早就搬走,但不知未來何時會發病?無力搬遷的人只好留在原地,繼續承受『人在輻中』的滋味。車諾比事故距今近三十年,當地政府劃下的三十公里高輻射區,至今仍禁止進入。」
        「你來啦!大記者。」C媽媽邊說,邊拍拍他的右臂,問:「你知道小B為什麼對『車諾比』倒背如流?」
        一屁股坐在他身旁,小B笑呵呵說:「我是在車諾比核災那年出生的——當然不是生在車諾比。哈哈!但我真的對那個詞『體會』深刻。就像一位新聞前輩說的:沒有經歷戰爭和核災的人,永遠無法體會這兩樣東西的可怕。」
        「好哇!大記者一來,我們就可以辦個反核開講。」坐在C媽媽右手邊,一身銀灰色西裝的E先生說。
        「可以啊!輪流開講,交換心得。」穿高跟鞋、深棗色洋裝的F小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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