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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公木谈话

发布: 2014-8-14 13:11 | 作者: 徐敬亚



    以八十八岁的高龄谢世,公木先生最后的消息传来,我没有更多的悲痛。
    血红的落日,缓缓下沉,溅起星光,谁也无力托起它。只是它自己的最后辉煌,独自迎送着它自身白发苍然的默然转化。
    而我的心中,一种突然的、巨大的遗憾,油然而生!――在他与我之间,仅仅局限于两个人交往的历史中,本应该出现的、最真诚的探讨、诘问、内省,由于我单方面的怯懦、晚熟和地理上的距离,永远失去了发生的机会。今后,我只有空读他的诗书,枉然凝望他的留容。我提出的全部质疑,只能再次无力地折射回到我自己的困惑。
    作为热情的回答者和好斗的理论家,他,是那样优秀的辩论对手!作为某一种文化的苦难结晶,作为某一类标本一样纯正的性格,他,是那样的真实而矛盾!
    既然五十年的生命中,我一直苦苦地声称着真诚,既然我直至现在仍想问遍全世界而去寻找一个明白,我怎么能如此轻易地错失了良机?!――这,也许是那段历史赐给我的唯一机会。我枉对了那么多人误认的、我的所谓勇敢与坦诚。

    不是悲痛,只是一种特殊的呆滞!
    一瞬间,我的意识之柱突然摇晃。正如今年一月一日我的与他同龄的母亲离世时一样,往事翻涌!快速纠葛!意念不能组合,肉体微微颤抖。
    那是他最后一次回来,他用他最后的告别手势,强力地逼我去想!是那想,让我沉重,给我痛憾,把我击倒。
    公木老师,缺少了那么多应有的对话,我怎么能回答你!

    以我一介平民学生的身份,以我负你于40岁的年龄,我曾那么多次失之交臂地靠近过你。
    19年前的春天,我把五个字递给你。你用毛笔为我们的诗社命名、书写了“赤子心”。你一句话也没说把另两个字“崛起”弃掉了。那是我第一次面对你。我怎么不问一问:老师,为什么?
    坐在如花般年龄的学生中,你手舞足蹈地给我们讲“飞行集会”,讲向反动派扔汽油瓶,讲得家里的藤椅摇晃,讲得布垫落地。在你嘣着嘴唇模仿嘭嘭爆炸声的时候,我已经是你家中的常客,你像我们中间最大的孩子。我为什么不问一问:你那时的年龄和后来的事情?
    在你帮我修改《复苏的谬斯》那个亲密的寒假里,为什么我只是感激地接过你用心写的那一行行小字?为什么我没有把几处不肯修改的理由更多地告诉你?为什么面对你激情的演说,我只是可耻地佯装点头!
    1981年2月,我把刚刚写好的《崛起的诗群》手写稿交给你,一直到毕业你没有说更多的话。作为它的第一个读者,我们之间本应发生的天翻地覆的、美妙颤动的争论,眼看着一触即发却没有出现!那段时间我干了些什么?我算一个什么样的评论家?

    你坐在你往事般的旧藤椅上,你坐在你云彩般的书堆中。你阔大的嘴唇、粗壮的鼻子和浓黑的眉毛,总是组成一连几小时的单人演说。我恨我那时候的弱小。我把我自己变成了你最恰当的语境。同层次的敏感和某种内心的反诘――我为你创造了演说者最佳的发挥条件。我那时太欣赏你。我心里明知道,被你淹没,尤其不是对你的尊重。我只是没有发动自己的勇气,我只是永远也打不断你的话题。你并不是口才最好的人,但是你能把你的道理说得汪洋恣肆。在说着正面道理的时候,你挑战般的性格总是把话说得朴素、又有那么一点儿离经叛道。

    在你之后,我见过太多的教授、学者与诗人。正是从你这里出发,这些汉字,在到达我年轻的心中时,成为最纯正、最干净的名词。但是它们后来被一个个人和事破坏得让我心灰意冷。
    认识了你之后,我才开始读你的诗。我甚至找到了那本古老得像木刻版本的《哈罗,胡子》。我心里慢慢产生高兴。我发现我与你的性格那么相似!这一点,我在你的脸上也找到了根据。小心翼翼走进你的书房,你马上站起来,脸上全是笑容。你轰炸般的谈话,你几小时几小时的兴奋,令我产生对你时间的掠夺感。作为一个最普通的学生,你实在不用应酬我,除了性格与艺术的投机之外,我找不到别的理由。看着你说话的时候,我想到过你的写于1956年有点反逆味道的诗:爬,爬!爬也是黑豆!公木老师,你也是个犟人。
    我不能说,是你教会了我写诗,但是你一定暗中地放大了我的某些性格。听你大刀阔斧地谈天说地,不能不为我后来放肆地、斗胆指点诗坛输送了不计后果的那种真实与勇气。
    1979年末,我突然想考谢冕先生的研究生。你说了一句话把我惊呆了,我哪里有那种大家气度:你根本不用考他的研究生,你比他强!

    扣掉本世纪前十年,再扣掉最后十年。公木老师与我的母亲一样,几乎经历过了这个不平静世纪整整九十年的全部。夸张地说:她,是一部苦难深重的现代平民史。而公木老师,是一部沧桑纠结的现代知识分子史。
    我留下的,并不全是遗憾。那些年,我是一个对某种艺术追求得发疯的青年人。我从来尊崇着他的人格,内心里却一天天地在生长美丽异端。面对着庞大的传统与文化格局,我一直暗藏着一种与之对立的诗歌艺术情绪与观点。
    我一直设定,并大体做到――平等、自尊地以诗人的相似身份,与这位老人相处――我相信,在他的身边,不会有很多类似的人。我,是他亲眼看到的、嫩叶一样钻出地表的怪草。他,是我触到的、可疑森林中一株真实的大树。我们的性格中,有一种相似的执着、逆反与生硬。如果把双方分别错放到各自的年代,我也会去扔汽油瓶,他也可能书写诗群。
    ――正如他想真诚地改变我一样,我也一直在试图真诚地改变他!
    七十年代末,吉林大学的诗社一直兴奋地与全国最新诗潮保持着同步。它也是后来惊天动地的“朦胧诗”一个小型的发源地。在横跨几年的过程中,我 几乎一点没有折扣地、把我当时所能得到的全部最新非官方诗歌,一批批送到他的案头。如果说回报,我觉得这才是我对于自己老师的最大回报。
    大概从1979年春天,也就是《今天》杂志出刊第三期“诗歌专号”起,公木老师就看到了当时的全部。这使得他成为当年中国诗坛上最早接触“朦胧诗”的老人之一。也许因此,他,没有像有些老诗人那样与新潮奋力对抗。
    我清楚地看到了:巨大的艺术反差,在他的身上激起了过敏反应一样的心浪。最终,他从自己纯净的人格与艺术的真诚出发,对它们发出过率真的赞美。同时,他也从来没有脱离过自己一生坚守着的集体性阵营,包括自己的创作。
    我与这位老人,进行过那么多次天空中的谈话,在词语中,我们几乎没有降落到各自生存的土地。被众多朋友所知道的、他对我生存意义上的几次帮助,发生后我们几乎再没谈起。依他的单纯,他虽以校长身份的询问也被有关部门轻松地应付……在驳斥诗潮的严厉会议上,他为了替我说出一点公平话,不得不中断发言在台上吃心脏病的药……在我突遭驱逐的那一年,他主动找到贤明的领导,亲自上门陈情……

    得到公木先生去世消息前一个多小时的黄昏,我与王小妮正在乘车向西走。左边一公里是南海,右边是整个中国大陆。天空布满奇怪的、平面般的阴云。太阳突然出现在斜前方,像一块暗红的水彩那样黯淡!再抬头时,有棱角异常分明的云横切过它。暗色球面的下方,出现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直角形状!反反复复多次。我们停下车观看,惊异了很久。
    我从来不相信人与万物之间的对应或征兆。我只是感叹天空中的事情有时也离奇不可思议。我从来渴望把万事万物弄清,却多年一再接受困惑。
    公木先生一生都在写作与思考,我相信对于他本人的逝世,他自己也会感到遗憾。他也会说:还有那么多的字没有写,还有那么多的争论没有进行!
    1998年1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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