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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鸟(上)

发布: 2014-7-25 07:23 | 作者: 范迁




   
   俗话说;剃人头的,终究要被人剃他的头。小刁麻子惯常吆五喝六的,斗争这个,斗争那个。想不到自家也有倒霉的时候。事缘他本是个好吃懒做的混混,靠吹吹拍拍混到粮店经理,并不真正懂行。做事又不认真,把一批征调的军粮搞混了,拨去部队的是发了霉的陈米。大量的士兵吃坏了肚子,这还了得?部队派了人来调查,查实是他的责任。这可是犯了大忌,当时军队权高位重,身负南面抗美援越,北面抵御苏修的重担,派驻在地方上的军代表一言九鼎,说是太上皇也不为过。一个招呼,就把经理的职位给撤了,还按上个‘破坏军民关系的黑手’名号,交给群众批斗,监督。
   看到小刁麻子被人反剪了双手,押在台上批斗时,她心里并没有多少恩仇快意。只是感叹这个世界无常,春风得意的人,一夕之间可以跌入万丈深渊,搬了石头打人的,可以砸了自己的脚,惯于鱼肉别人的人,可以斩断自己手指。人不可顺风船撑足,往往今日还颐指气使,明日就枷锁在身。只是太多的人看不透这个道理。
   小刁麻子如所有没用的男人一样;在外面受了罪,回家就把一腔恶气出到老婆孩子身上。拍桌摔碗,欺大揍小,家里隔三差五鸡飞狗跳。暗底里他又极为迷信,怨怪阿大弄瞎了眼,破了相,给他带来了霉运。心中怨怒全出到这个十来岁的小孩身上,动辄拳脚侍候。常为一点小事,阿大被罚不准吃饭,关到后门外立壁角。
   原来那么调皮跳达的一个男孩,被他父亲的大巴掌打呆掉了。人变得畏缩,胆怯,笨头笨脑。这样一来更坏事,常常惹得小刁麻子大发雷霆,挨打罚站变成家常便饭。
   一天晚间,她下楼倒垃圾,在黑咕隆咚的楼梯上差点一跤绊倒,亮了灯一看,阿大独自缩在楼梯角落。她拍着心口道:吓死我了。阿大你一个人在这做啥?阿大没回答,抽抽凄凄地哭起来。她把他带回自己的房间,灯光下阿大的脸上青紫丛横。她叹了口气:唉,作孽。教育小孩,也不是这样个教育法。阿大却只管把眼睛在桌上溜。饭桌上剩饭剩菜还没收起来,用纱罩盖着。她问道:吃晚饭没?阿大摇头,低声说:连中饭也没吃,实在饿煞了。她倒了盆热水,让阿大洗脸。自己在煤油炉子上把剩饭剩菜热了。又煎了两个荷包蛋,招呼阿大吃饭。她坐在对面,看着这个相貌丑陋的孩子狼吞虎咽,心里一股莫名的母性油然而起。她曾幻想过多次;像这样在灯下看着自己的孩子吃饭,急急的砸吧着嘴,没有吃相的,但胃口好得不得了,什么都吃得香甜。面前这孩子不但瞎了一只眼,而且顽劣,肮脏,粗野,叫她吃了不少苦头。但他又只是个孩子,生在这个时代,父母又不管教,实在不能把账算在他头上。
   想着心就软了,说:阿大,你要学乖些,不要去招惹你老子。看打成什么样了。阿大只管闷了头扒饭,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她又说:小人在长发头上,不吃饭是不行的。你老子罚你,你就到我屋里来,我烧给你吃。
   最后这句话阿大听进去了,抹了抹嘴抬起头来,一只瞎眼依然浑浊,另一只好眼亮晶晶的。
   
   从此阿大就三天两头到她家来吃饭,她总是尽其所有。家里如有新鲜的肉菜,当场烹煮了下饭。如果没有,也要翻箱倒柜找出两根香肠,切切片搁在饭上蒸熟。或者炒两只鸡蛋。实在拿不出小菜了,也要下碗面,一把葱花在油里爆香,给小赤佬来碗葱油拌面。彼时虽不是灾荒年头,但口粮是配给的,像她这样一个女人家,月供二十五斤,多一两也没有。鱼肉蛋油还是凭票供应,仅仅是聊胜于无。倒是有乡下人带了些鸡,蛋,或鱼虾等水产品,到镇上来偷偷地卖。价钱也不便宜,她常常跟乡下人讨价还价半天,肉痛地买下三四枚鸡蛋,两条小鲫鱼。回家来自己动手剖鱼,鱼头鱼肚肠喂了猫。鲫鱼先用油细细地煎好,再加葱姜酱油老酒焖得喷香酥软。小赤佬鼻头灵光,闻到香味会寻上门来,两条鱼不够他填牙缝的。她捧了饭碗坐在对面,只是用筷子挑两根葱,蘸了点鱼汁在嘴里抿抿。阿大的胃口极好,又带了吃冤家的心态,四尺童子一顿可吃掉她一天的食量。她只好从自己嘴里省下来,日常吃两顿粥,佐点豆腐素菜。以前家里招待脚夫吃的霉干菜红烧肉,也是好久不知其味了。
   就是这样,也还是入不敷出。她开始衣物,以前的绸缎衣服,现在穿不出去,三钱不值俩钱卖掉一大堆。再是卖家具,先是上好的樟木箱一只只少下去。再卖五斗橱,大橱。最后她家里能换钱的只有一套红木八仙桌椅了,是爹爹的爹爹传下来的。老辰光的家具做得考究,桌面桌腿都是用整块红木雕出来的,沉重敦实。手工又精细,不用一根钉子,全部用榫头连接,这么多年下来还是严丝合缝,稳当牢固。桌面椅背上镶嵌了细洁光润的大理石,有着浅浅的花纹,像幅天然的山水画。
   收旧货的只肯出三十块钱:这是最好的价钿了,现在人家屋里都住房紧张,啥人肯要这种老东西?又笨重又占地方。我是看在老主顾的份上,收回去也只是搁起来招灰尘而已。
   她想想也是,啥人要这种不合时宜的笨重家什?但是心里还是不舍得。
   收旧货的掇弄她道:我要是你,就去买张能折叠起来的饭桌,用时一拉开,不用时叠起来,又轻便又省地方。实惠多了。
   她是从小用惯红木家什的,哪能看得上那种折叠桌的,轻飘飘像纸糊的一样。但是她缺钞票用,阿大的肚皮像只无底洞。还有她的猫,原来天天有鱼肚肠吃的,现在也许一个礼拜能吃上一顿。而其中有只年轻的母猫怀孕了。
   她牙关一咬,从收旧货的手里接过五六张脏兮兮的钞票。罢,罢,肚皮要紧,除此都是身外之物。
   
   小刁麻子夫妇对儿子常去后厢房吃喝开只眼,闭只眼。阶级斗争管阶级斗争,实惠总是好的。阿大在外面吃了,回家就省下了一顿嚼谷。再说,劳动人民吃资本家是应该活该的,小刁麻子虽然犯了错误,还是劳动人民,属于人民内部矛盾。
   她晓得人家当她是瘟生,吃了喝了也不会见她的好。她不稀罕,她在乎的是心里的那种满足感——一个女人喂养抚育幼小的生命而带来的母性满足,那是什么都难以比拟的。她一如既往地叫阿大来她房内吃饭。
   一天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小刁麻子的老婆。倒是奇怪了,自从小刁麻子一家搬进来,两个女人还没怎么说过话,更别说上门了。不过小镇上民风敦厚,再不对眼也不能放在面子上,于是她招呼女人进屋坐坐。那女人进门后,开口叫她‘师母’,这称呼倒是把她纳闷住了,她算哪门子的师母?平日前后房两家人是见面也不打招呼的,小刁麻子得势时,在店里板了张脸,叫她‘喂’,连名字都省略的。今天上门横一声师母,竖一声师母是为了啥事体?
   那女人七七八八讲了一串话,意思是你师母既然喜欢我家阿大,何不索性认个过房儿子,这样两家人家走动起来也有个名堂,邻居也不会讲闲话。
   她倒是从来没往那儿想过,小刁麻子一直拿阶级斗争挂在嘴边的,劳动人民和资本家是不共戴天的。今天怎么啦——吃了几顿饭就可以攀亲眷了?
   其实小刁麻子夫妇是细细地打过算盘的,后厢房女人虽然倒了架,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原来屋里厢开米店的,钞票肯定是有点的。文革抄了家,但也保不准还有金银财宝埋在什么地方。证明之一就是招待阿大的好菜好饭,凭她在米舖里做勤杂工的工资怎么负担得起?
   小刁麻子家人口多,负担重。三个孩子正在发育期间,吃起饭来像煞三条狼,加上小刁麻子烟酒茶叶开销,月月家里总是寅吃卯粮。后厢房女人不是养不出来,心心念念想要个小人吗?那么阿大过房给她,省下吃用是一桩。先不说将来她跷了辫子可以继承家产,那间后厢房肯定跑不了。
   话却讲得堂皇;阿大这个小人从小调皮,拆天拆地。说不听话不听,骂也骂得出油了,打也打得疲掉了,实在是没办法。他倒是跟你有缘分,就欢喜往你屋里厢跑。认了过房娘,你也帮着管教管教,我们也放心。
   她却吃过小刁麻子的亏,留了个心,回绝道:不敢当。我自家没小人,不懂如何管教。阿大来玩玩,吃顿饭没问题。过房娘却不敢当。
   小刁麻子夫妇盘算好的,利益当头,怎肯轻易放她过门?好说歹说,花好又桃好,说得她心动了。又叫阿大过来给她鞠了三个躬,叫她‘嬢嬢’,算是不正式地认了过房娘。小刁麻子空手套了白狼,又攀了亲眷,又不着痕迹,刀切豆腐两面光。
   
   她心里五味杂陈;半世为人,两手空空。现在莫名其妙跑出来个‘独眼龙过房儿子’,那滋味就像一个热疖头正好生在背脊心上搔不着的地方。本来是为了自己一腔无着的母爱寻个落脚处,现在倒是被挑上马,不管也得管了。
   可是阿大岂是好管的?世界上大部分的人,被压迫被虐待时一副苦怜相,但三天好面孔看过,骨头马上轻起来,真以为自己是王了,可以作威作福了。大到打了翻身仗的政党,小到三岁孩童,莫不如此。阿大在文革中没读什么书,现在学校虽然复课了,但学生的心野惯了,哪里读得进去?反正届时分配都是上山下乡一片红。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旧态复萌,整日价跟了镇上一批油头青年,在街头巷尾聚堆,抽烟,寻衅,斗殴,偷鸡摸狗。闯了不少祸,几进几出派出所,赵同志摇头说:这个小赤佬搞不好了,再这样子只有劳动改造去了。
   小刁麻子养儿子的哲学是——不管,每人脚下一条路,他自己就是从小没爷娘管教长大的。闯祸也好,劳动改造也好,都是你自己的事。他才懒得费心了。现在帮你找了个过房娘,更没他的事了。
   阿大现在差不多一日三顿都在后厢房吃,早上起来,趿了鞋蓬了头蹩到后面来,一声不响地把她准备下的一大碗面吃光,抹抹嘴巴站起身来出门去。中午像刮风似地回来,心急火燎地催吃饭。晚上要半夜才回,敲开门就问:嬢嬢,有什么吃的?快点。她只得披衣起来烧水煮面,等阿大吃完回隔壁去,她手脚冰凉,裹紧了被窝还是簌簌发抖,一晚上睡不安顿。
   
   有时她也怨意顿生;她前世欠了小刁麻子一家什么债?摊到这样一个‘过房儿子’为他做牛做马?吃不好,睡不安顿?小刁麻子当年的那副凶神恶煞相她还没忘记,斗争会上那股辣手劲儿,真是要置她于死地而后快。还有抢房子时那股无赖嘴脸,她凭什么要一口饭一口粥地喂养他儿子?
   但这股怨意维持不了多久,女人的母性是种不可理喻的情绪,自己会找理由来为最荒谬的行为做开脱。她可以看清小刁麻子在经济上占她便宜,把养育小人的责任扔给她。她尽心尽力,而将来阿大会不会承她情都是问题。但想到阿大挨了他父亲的毒打,再饿了肚皮坐在楼梯上等她,心就软了。母性中有一种自身被他人依赖,被需求的感觉,这种感觉使得付出变为顺理成章,而不管那依赖和需求是怎样地荒诞和不合理。
   她还有一种一厢情愿的想法;人都是有良心的,她这样地含辛茹苦,从嘴巴边省下吃食来喂养阿大,他现在就算不懂,但他长大后会明白的,当他自己有了小人会体验到她的一番苦心的。她也不要他报恩,不要他奉养,只要他明白这个人世间还是有人真心对别人好的。
   
   很快,阿大开始向她讨要钱财,起先是要一角贰角,说是在外面肚皮饿了要吃碗阳春面。想想阿大正在长发头上,男小囡活动大,容易饿,她就给了。可是当这种索需变得频繁起来,她就为难了。她要是不给,阿大就会放出很坏的态度来,摔桌打凳,骂骂咧咧,几天不给她好面色看,也不到她房里来吃饭。照例说,她应该趁这个机会冷淡些他,让小赤佬明白她并不是可以随心捏方捏圆的糯米团子,也让自己喘口气。但是不见阿大人影,她就会觉得若有失所,生怕费心费力建立起来的亲情就此付诸东流。赶紧翻箱倒柜找出些旧货,换了几角钱,在楼梯上截住阿大,硬是把两张毛票塞在他口袋里。听到小赤佬轻飘飘地叫声‘嬢嬢’,就心花怒放,一口长气透出,回家用开水泡碗冷饭,就了一块乳腐吃得无比香甜。
   其实她大约是知道的;阿大和他那帮朋友都抽香烟,瘾头还很大,开始是两毛八分一包的飞马牌,后来就非三毛五一包的大前门不抽,偶尔会抽四毛九的牡丹牌。这在小镇上算得上是奢侈了,三毛五分钱可以在食堂吃两碗大肉面,可以在镇上饭店叫一大锅黄豆猪脚汤。就是正儿八经领工资的米舖职工,大都只抽一毛三分钱的大连珠。这些小赤佬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当然,除了明要,就是暗偷。
   一次阿大在她家吃饭,吃完照例马上滑脚。她在收拾碗筷时,发觉早上买米找回来的五斤粮票不见了。她明明记得压在茶杯底下的,怎么眼睛一眨就找不到了。她桌子底下,碗橱里都找遍了,连垃圾桶里也翻了两遍,还是不见踪影。当时粮票可是个要紧物事,每人定量多少就是多少,不像她爹爹开米舖买米可加一,多一两也没有。乡下人是没有粮票的,买把挂面也不行。家里有病人想吃口热汤面,就得用鸡蛋来换。或者,直接用钱买粮票。
   她的定粮是二十五斤一月,本来就不怎么够,再加阿大常来吃白食,更是捉襟见肘了。开过米舖的她,把粮票看得很紧,一两二两的零碎粮票也仔细收起来,凑到个整数就买斤切面,盘好晒干了收在米箩里,晚上阿大喊饿时下碗面给他吃。现在一下子不见了整整五斤,她怎么不跳脚?
   眼前浮起小刁麻子女人穿着她的呢子夹袄的情景,但下意识阻止她把阿大与粮票不见了联系起来。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阿大不会不明白——嬢嬢有吃的,阿大就也有一瓢。嬢嬢没粮票了,阿大就只好干瞪眼了。就是再巧的媳妇也不能为无米之炊啊。这个小人虽然调皮,但轻重还是分得清的。
   
   但是事情越来越不对了,她几次发觉抽屉被翻动过了,她是有些黄金小饰件藏在隔层里的,像是老娘留给她的一枚赤金戒指,一对镶祖母绿金耳环。那个时候的人,一生经过太多的逃难和变迁,钞票常常贬值,总是觉得要有一点金器在身边防急,在再穷再苦的时候,她也没拿去变卖,而是尽可能妥善地藏了起来。这次虽然没丢失,但令她紧张。阿大在房内进进出出,她不可能每时每刻盯牢的。所以她把两件宝贝东藏西藏,裹在棉花胎里,或者用橡皮胶贴在碗橱的底层上。夜里躺在床上又觉得不妥,棉花胎铺在床上,人可以随手摸到。而橡皮胶日久之后也会松脱。可是一间房就这么点大,还能藏到哪里去?
   其实她也想过;哪天眼睛一闭,脚一伸,这房里什么物事都是他阿大的,藏来藏去有什么意思?但话说回来,现在阿大拿了首饰去只会糟蹋掉。将来他懂事了,知道这是嬢嬢留给他的一点念心,会得珍惜了,那时再赠与他不迟。
   
   文革出其不意地结束了,十年一梦。
   去年阿大十七岁,初中毕业,别人分配都是去乡下务农,他却因为瞎了一只眼睛,得以照顾留在当地的镇办工厂。也算是因祸得福。阿大上班有了工资,除了中午在单位吃饭,晚上还是常来她房里吃夜饭。钱是一个也没有给她的。他都花在自己身上,吹了个飞机头,新买的的确凉衬衫,喇叭裤,新的回力球鞋,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副墨镜,墨洞洞的,遮着那只独眼。天天夜里和狐朋狗友在街头巷尾混世界,抽烟喧哗,骚扰来镇上的乡下人,对过路女小囡讲些挑逗的下流话,对居民的白眼报以辱骂,跟邻镇的青年斗殴。说话行事都轻狂得很,自以为是镇上的时髦人物了。
   接着就出事了。
   镇东的中学有个年轻的女教员,廿四五岁却长得小样,是工农兵大学生,大城市的人,不知怎的分配到镇上来教中学。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有个男朋友常在周末来看她。宿舍里人杂不便,两人就到水边走走,寻得清净地方,便不免做些恋人间的事情,搂搂抱抱,亲个嘴,摸下奶之类的小动作。情到浓处,再做得出格些,偶尔也是有的。
   一晚不巧,两人正在小巷子里亲热,正当衣履凌乱,就要入港之际,不防被镇上这帮小青年堵住,咋咋唬唬地要送两人去派出所。两人苦苦求饶,这帮人本来是闲极无聊,荷尔蒙又旺盛,正苦无处发泄。看到女教员梨花带雨的样子,不禁动了色心。他们把男的打了一顿,五六个人把女的剥去衣物,着实猥亵了一阵。做下了恶事,留下满头是血的男子和衣不遮体的女人,遂作鸟兽散,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这帮小鬼也是昏了头,不想想独眼龙阿大,面孔上这么大一个特征,受害人怎么会忽略过去?派出所第二天就把阿大传唤去,一审问就问出一串大闸蟹,统统捉起来上了手铐,关在派出所后面防空洞改成的牢房里。
   
   中国的罪名,可大可小。不但要看是什么人犯的,还要看是什么时候犯的。如果是在风头上,那是偷两根珍珠米都可被枪毙。镇上都在盛传阿大这次倒霉了,前一阵刚刚传达过要整顿社会风气,不枪毙也要判个无期徒刑。
   她一个妇道人家,只会急得跳脚,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这种时候还要看小刁麻子的办法了,他虽然是犯了错误,但做过共产党的干部,知道这种案子的关节在哪儿;公检法办案有种说法叫做‘抓背后长胡子的’,意思是教唆者。共产党不怕青少年犯罪,却最怕背后有教唆者。一旦抓住,判起来都是从重从严。小刁麻子知道犯人在拘押时都要写坦白书,写检查,深挖犯罪的思想根子。他借了探望的时机,跟阿大如此这般地叮咛:现在是性命交关的时候,一定要想办法把自己洗脱出来。
   阿大的坦白书是这样写的:我从小生长在一个城镇贫民的家庭,父母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苦人。是共产党把我们一家从旧社会的水深火热中救了出来,我们全家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父亲一直教导我要保持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要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可是我家后厢房的资产阶级分子,千方百计地用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来腐蚀我,通过小恩小惠,跟我灌输吃喝玩乐的人生哲学。由于我不注意政治学习,没有用高标准严要求对待自己,放松了警惕性,被后厢房的资产阶级分子一步步地拖下水。从一个有上进心的青少年变成追求享受,追求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从而走上犯罪的道路······
   她全然不知小刁麻子一家把她拿来作了挡箭牌,也不知这’教唆犯’是个可杀头的罪名。好在文革已过,说是要正规办案,不像文革初期见了风就是雨。公安局办案的人根本不相信阿大的说辞,你们这批人本来就是派出所挂了号的,坏事做了不少。你们是临时见色起心,现在反过来说一个老太婆教唆你们去侮辱妇女?五个参与其事的都被判了刑,五年到十年不等。阿大是始作俑者——十年。宣判之后就吊销户口,送去安徽皖北的监狱服刑。
   (上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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