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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暮札记两篇

发布: 2014-6-05 17:42 | 作者: 吕怡



        拉古纳山庄天天读
        
        一
        参观过许多植物园。
        生活在植物园里是另一回事。
        生活在一年四季温差摄氏二三十度的拉古纳山庄又是一回事。
        这儿什么样的植物好像都有。我与我“高智商”的老头扳手算了一下,只道出三种植   物的名字:仙人掌,玫瑰,天堂鸟。既然全国东南西北的老人可以奔这个地方来,植物也不例外。
        天堂鸟是在夏威夷认识的,觉得世上最妖娆的花就是它了。花冠是金黄的,根根竖起,象一把中国的折扇,傲得不行。一根花舌是紫色的,花萼是深蓝,渐渐变红,赤橙黄绿蓝青紫,傲立朝天。可这儿,平头老百姓一个,再探头探脑,也不惹人多看几眼。仙人掌早就知道,仙人掌会开花也早就知道,但不知道仙人掌会开这么多这么大的花,红红的绒球。心生好奇,那天去摘它,手指立即刺满了绒针,痛得不行,到医务室,护士一根根拔去后,告诉我,它们扎得你不深,不然进了血液你就中毒了。仙人掌形丑,还是个仇恨社会分子。
        漫步在山庄中,我眼睛从不闲着,不是一大把年纪还想当半个植物学家,是找吃的。
        橘子(好几种),柠檬,枣子,金橘,柿子,苹果,枇杷,你敢吃的,它都有。老头提醒我仙人掌的教训,不认识的果子别放在嘴里。
        奇花异草,我从不偷。偷了花,还得伺候它们。偷吃的,有的人家写着“随便拿”,有的写着“不是你的,别偷”。
        可偷那不许偷的,最刺激。又回到那专干大人不许干的事的顽童时代,美得不行。
        
        二
        在任何一个时刻,有一个声音让山庄一万多户人家顿时静息下来:急救车刺耳,怪异,肆意抓撕人心的叫声。
        我想每个人都会低头想一下,什么时候自己也会随那声音远去。
        在住了几十年的匹兹堡,外边的动静就是大大小小孩子们放学回家了。
        叫声喊声招呼着我跑出门去,我的一天的杂务结束了,玩伴来了。
        快抓紧时间,打篮球还是气球,还是荡秋千,要不上树屋,找找新的鸟窝?咪咪又在举办路面画展,画得专心致意,谁也不知道她在画什么。小玛丽又蹦过来了。扶她一把呀,不然就又是朝地一跤了。彼兹不出屋了。阿曼达拿着长绳在外面等着他扬言要报复。这不刚才阿曼达还向彼兹的妈妈请示了呢。
        我把时间忘了。我把自己忘了。
        到了山庄,年纪和时间接上了轨,对上了头。
        急救车长嘶而过。清晨出去散步,老人们牵着狗散步,坐轮椅的,扶拐杖的,都伺候着自己的猫呀狗啊散步。大家见了面,都笑得灿烂。“早晨好”“今天天气真好”“多好的天气啊”。
        这儿的时间是以“天”为计算单位的。
        
        克瑞斯
       
        快到“访旧半为鬼”的年岁,不知道哪一声再见是最后的告别。只是他与我的别离是这样的无声无息,没有拥抱,没有互道珍重,像往常一样,我轻轻走下台阶,嘴里说着再见。我知道他正目送着我,不说话。
        他不会说话。他是一条狗。一条德国牧羊犬。
        他叫克瑞斯,是邻家戴维的狗。戴维不幸48岁就得了MS (多发性硬化症),只要天气允许,他就在前门的门廊里,无声无息地坐着,克瑞斯在一边伴着他,也无声无息,不像其他的狗。我散步经过,朝我吼一声,表示他的忠于职守,或者生气为什么今天不给他一块曲奇。有时看着戴维的落寞,上台阶与他聊聊,这时克瑞斯出声了。不是他的声音,是拴住他的大铁链。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用这么一大条沉重的铁链拴住他,哗啦啦地从石阶下来,又随着我哗啦啦地上台阶。
        经常在午餐时与戴维交谈,后来干脆多做些吃的,与戴维分享,把戴维的胃变成了中国胃。很少关注克瑞斯,只是在我去时他会叫一声,哗啦啦下台阶来接我,走时会叫一声,哗啦啦地送客。
        秋季来了,戴维不出屋了,我则见不到他俩了。
        那天下午,我一人在后院菜园里干活。菜园有个小门供出入。干了会我抬起身想回屋,一下楞住了。菜园门口地上躺着条蛇!跳过去?它串上来咬我怎么办?我用石头砸它,它动了一下,把门守得更紧了。菜园四周都是高过人的篱笆,我害怕了。
        我用尽全力喊左边的近邻,回应的只是微风。我又喊离我较远的戴维家,更是渺无声息。
         “有人吗?我需要帮助!”我发狠地喊着,人都死哪儿去了,难道我真要与蛇对阵到我丈夫下班回来吗?
        情急之下也来了主意。我在远离园门的篱笆边用泥土堆成个大坨,然后踩在上面,咬咬牙关骑过篱笆,跳到邻家后院。一着地,我楞住了:在我面前站着的是克瑞斯。
        他先是用慌地上下搜索着我,随即用深情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我。你怎么啦,我的朋友,你好吗?他在问我。我蹲了下来,脸紧紧地偎着他的一侧。在我呼求人的帮助时,你来了。
        我慢慢地走回家,他跟了我一会,急急回家了。我一进门,猛然觉得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声音!那哗啦啦的铁链声呢?克瑞斯你是怎么挣脱那沉重的铁链的?你是怎么打开那扇大门的?我遏制住去戴维家的急切,戴维已经又进医院了。
        身体一直不好,决定搬往南加州。遇着戴维的妻子,问起戴维,随带说了句克瑞斯还好吧,好长时间没有见着他了。“走了”,她觉察了我的好奇,便补了一句,“他太老了”。我立时像冰柱般冻在那儿。“他,他,他太老了?!”
        挪步回到自家后院,望着篱笆,举头朝天,为什么,为什么不给我一次道别分手的机会!
        克瑞斯,你怎么啦,我的朋友,你在那儿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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