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疆疆拉麵＞
洗切，浸漬，點火，下鍋……
特別的日子，為自己，煮一碗麵。
絲絲縷縷，糾纏一生的私房料理。
我曾用食譜文體介紹她——
名稱：疆疆拉麵
原由：單親小孩在青澀歲月的無聊發明。
創始店：一九六八年春末，婦聯六村Ｄ排某陰暗廚房，一名七歲小孩，經歷七小時飢腸轆轆的煎熬，突發奇想。
材料：蕎麥拉麵、直剁四季豆（本應斜切，無奈技藝不精，心事重重，於是練就”斬亂麻”刀法）、豬肉絲（愈細愈好）、蔥花（愈碎愈棒）。不須耳鬢廝磨、近距離交談者，可添加一小瓣大蒜提味。但不論是否與人接觸，飯後請刷牙。
作料：極少量醬油、鹽、沙茶醬、豆瓣醬和一大湯匙自我感覺良好。
作法：肉絲先用醬油、太白粉醃漬，快炒後撈起。將青蔥、四季豆下鍋，爆香半分鐘，添水炒（煮）熟，再將肉絲混入合炒。
另備有碎蔥末沙茶醬的湯底（高湯、白水皆可）。將麵三滾煮熟，放進碗裡，成為湯麵。最後將四季豆肉絲連菜帶汁澆上麵碗。切記！下箸時不可攪拌，破壞美色和食感。（除非妳執意做成七情六慾乾拌麵。）
適用對象：認命女友、盲目情婦、偏心妻子、諂媚學生和無知小兒。
投訴熱區：美食家、挑嘴朋友、好評論的女生、理性選民。
口感：麵Ｑ，彈牙；湯汁順口、潤喉、挖心、掏肺，還好，不至於反胃、斷腸。
滋味：介於好吃與難嚥，微鹹帶澀苦，尋訪中的，媽媽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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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那孩子想吃奶油蛋糕：甜膩不化，止歡笑饞、解快樂癮的沾黏回憶。
大人不在場。鄰家飯菜香，撩醒曾經擁有莫名消失的不真確過往。
嗅覺啊！自欺欺人的幻戲。
濕鹹在乾涸眼底煎炙。酸苦在空洞胃腔攪烤。
七小時的虛無期盼，他用最天真的熱情，熬煮一份銘心刻骨：飢餓感。
誰說的?從食道至淚腺，有一帶神祕潮霧，教童懵品嚐老餿的頑固流動。
味道未到，迷路於途。永遠回不到過去。
靈光一閃，那孩子翻冰箱、倒櫥櫃，皚皚荒原只有一包乾麵條、一撮發黃四季豆……不！材料不對，作法不對，火候不對，胡拼亂湊灑落滿地的疙疙瘩瘩更不對。
麵疙瘩。青菜、蘿蔔、豌豆、肉末、凝體心事、麵糊心情……有什麼下什麼，人間百態大雜燴。清貧年代的眷村美食。
誰說的？烹飪是味覺的縫紉術。孩子以為，復原了「媽咪麵疙瘩」，就可以復顏……親愛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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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騰騰、香噴噴的完整版拉麵，直到1975年春天，才悄悄來到人世。
像，喪禮會場悲戚氛圍中的一抹偷笑。
四月初，島嶼的天空黯沉沉，報紙電視黑鴉鴉：老蔣走了。電影院噤聲戒色，娛樂場所不再燈火迷離。咱們村裡，媽媽們如喪考妣，爺兒們震慟哀悼……留三分頭藏七分話的大男生躲在自己的廚房，七孔噴火，鑽研苦修，威權年代的平民美食，活像要參加「頂尖主廚大對決」。
（呵呵！還有小魚乾花生、芹菜肉絲、紅燒牛肉、蘆筍肉片……都是那時摸索學會的。）
一度，他以為自己會變成村門口的賣麵老羅，皺眉，苦臉，像吸血蚊，盯著往來辣妹的大腿不放。
後來，真有朋友勸他開小舖，賣「獨沽一味麵」。
獨孤一位?哈！不能不承認，在某些方面，老天待他不薄。
得到崇拜，要求「續碗」——每天都要下麵給她吃，是大學時代歷任女友的共同心聲。
(呶嘴渴求，踮腳巴望，是在哀寂中年意外得子後，推不掉的兒童餐。)
紙上綠柳條（注），指尖拉麵道——他沒想過，這兩門絕活，可以誘拐絕色，暢爽快活。
疆疆拉麵最艷魅的澤色，是在三十階段：重鹹，麻辣，勁香，滾燙……猛烈與纏綿，狂情且縱欲……愈吃，愈飢渴。
他的功夫越來越好，女人嘴舌越來越挑。
何謂「齒頰留香」？
香精小姐慕著虛名而來，香水公主乘著浮華而去。
輕挹香塵的幻姬，想成為他筆下香奩體。愛抽香菸的女人，在他身上標記紋香。
想為他傳遞香火的女子，在記憶深處，凝成一縷沉香。
而今嘛……鑊氣濃醇，心思回甘。
少油，薄鹽，去羶，除腥，不放味精。
淡寫清描，冷焱熱炒。
誰說的?情愛是人生的香料。
呵！君不聞，羅勒刺蕾，洋蔥催淚。焦糊處，胡椒無用武之地；茴香遶境，能將我們帶回童年鄉關？
麝(色) 香少了味，就不能提領究極體驗。
生薑結了疤，變成，結巴的老疆。
至於芥末，嗆喉轟頂……讓他介意的幽微毫末，忽忽閃閃，介於，日末霞彩、澹寂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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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多年，期虛盼無，煨成一口不慍不火，汆燙，正在化冰的快意。
老疆疆，生日快樂！
注：600字稿紙的綠色格線。
＜我的塞煙藍的濾過性病毒＞
生病也可以是一種幸福：心空了，情薄了，腦子停了，身子輕了，世界也變虛了。
從塞煙藍的懸浮微粒覷望濾過性病毒的彩虹，整個世界退到變焦的後景，活繃亂跳的夸克子運動帶給我夸父的衝動：用我暈亂的念力，追逐宇宙最深處燃燒殞落的星球。
地平線在傾斜。宇宙無弦而有聲：那些喧鬧碎嘴的力比多（Libido）啊，假傳神旨，意亂與情迷，合謀流星雨。臥塌之外影影綽綽（總是夢見女人來到夢中救我），辨不清虛實光影，旋轉中止後停不住的暈眩。（原來春夢不只是春夢，是比春夢無痕更惱人的情欲幻戲。）管它呢，逐漸下垂的眼瞼遮覆了夢中城國。
不怎麼喜歡蘇軾的「老病逢春只思睡」，小病逢睡只思春，如何？何妨為銅身鐵骨的牛頓三大定律畫添這麼一道流蘇驥尾：重感冒是擺脫重力最輕盈的方式。
生病也可以只是生病：喉嚨很痛（我的喉片是暮秋枯葉下野狗掘出的那枚眼淚），脖子很酸（和做夢的姿勢有關），腳底很冷（因為在黃昏裡醒來，從黎明中遁去），眸子很燙（因為始終看不清漫天霜雪裡妳成冰的臉），鼻子很狐疑（我的五百萬嗅覺細胞大軍，追不上八方而去的楔形夢子部隊）……
靈魂很瘦。
能力消失。能量歸零。讓自己往下掉一直往下掉，向上浮一直向上浮。連想像力都覓不著落腳或展翅的地方。
恐懼這種感覺。渴望這種感覺。找不到這種感覺。逃不出這種感覺。痛苦的高潮的感覺。幸福的崩潰的感覺。
偶開天眼覷微塵。病中無甲子，竟以為，以為這具瘦靈魂高臥在轉動地球的支點。
＜小偷＞
有人說，不要和小說家做朋友。他會踹你門，挖你牆，扒你糞；你的傷心事，被他當成笑話寫。
有人說，不要和創作者談點子。他會潑你冷水，損你心血，把你的創意批評得一文不值。然後有天，你在副刊一角驚見：你的故事和他的大名。
作家是小偷？在某種意義上，是的。
問題是，怎麼偷？
偷樑換柱：偷他人的梗，造自己的屋。注意喔！兩者的雷同度，就是梅與雪的關係，遜他三分白，且讓一段香。
偷天換日：取他人的譬，成自己的喻。但請切記：轉移指涉，切換背景，教那個被你偷來的巧喻，渾似，英雄所見略同的「巧遇」。
偷情偷心：摹你的情，摩妳的心；顧視之間，成就故事。小心哪！有人上天入地找題材；有人交感共鳴尋悲傷。
（我忍不住要說，擅長偷情，神準偷心的小說家，通常是，無心無情之輩。）
簡單說，文偷公三境界：偷意念、偷意象、偷文字。
偷文字（那叫做“文抄公”），就不如偷意象——但襲用他人的經典意象，很容易被抓包，變成“翻拍王”。
偷意象，就不如偷意念。而意念會萌生點子。點子呢，就是小說的種籽。
妳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是喔！欺不如竊，竊不如偷。
欺瞞傷感情，不如剽竊；剽竊會挨告，不如化轉妙用，悄悄“拿”走他人心血。
妳又說：偷，不如偷不著。
不錯！妙手小說家，一定偷得，不著痕跡。
＝＝＝＝＝＝＝ ＥＮ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