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裡想著，或許，她和姑丈和妙子姑姑都一樣，他們都太倔強地埋入某種太深沉的傷痛，心頭裡的某種經歷太大的人生的災後的廢墟就從來沒有再重來的可能。但是，就這樣二媳婦三天兩頭都會再發作，到那一陣子也仍然一天到晚還在發病也還在瘋。更後來，狀況越來越慘烈，那二媳婦更瘋了。有一次極深的半夜有一臺聲音極咆哮淒厲的救護車開進長壽街深處，閃爍的紅光劃破死寂的老街的騎樓底，就這樣，轟轟！很大聲又很持久地僵持著，搞到後來很多老鄰居都出來關心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四姑說她也是在好久之後才又好奇又擔心地探頭出去看，就在不遠的長壽街上，那些人群緊張拉扯的現場不就是妙子她們家。後來，問很傷心的姑丈才知道，因為實在三更半夜太瘋了也鬧得太凶了，所以只好叫醫院來把她載走。四姑說她在被送上救護車那死白金屬車廂和綁緊上冰冷的擔架前，還曾極激動地跪下來……她跪下來說，對不起，爸，媽，我折磨了你們那麼多年。一直抽搐還一直打自己的頭地鄖泣地求家人說……
「我不吵了，你們別把我抓走！」
四姑說，她的這種起肖，對我們這個做布起家的家族，這彷彿是一種天譴，一種太過嘲諷的詛咒，因為人生的太過分的期望與失望，或是那種無常，那種太難理解的荒謬。
那麼多漂亮的衣服就這樣都壞了或都發霉了……甚至有水漬成又髒又臭……丟在那邊，就像腐爛了的種種果肉廚餘般的殘骸……甚至，令人有種打從內心浮升的不甘與不忍。
這光景，這血拼後又一如血崩那般令人崩潰的光景，我想，竟然就像當年做大水淹過的那種所有活生生的都死光光了的那種滿目瘡痍。
一如四姑老不忍地說：真是做孽啊！
六
難道我前一世就是死在那回的做大水裡……那些可怕的照片可以看到當年做大水的悲慘，那時代最恐怖的八七水災……所淹沒了的那個時代那些地方的悲慘。太多淹沒太久的悲慘在照片中出現了，其實那一直是我錯過的……
我還作過一個困在做大水的噩夢，那是在一個暴雨將至的下午，我被帶到一條波濤洶湧的河邊，被仔細地吩咐要誠心地受刑。
很荒唐的空曠場景引發的更為荒唐，因為，來了很久的我仍不知道是自己出了事，因為得罪了些什麼要人，某些不能不尊敬的長官，還是不能不害怕的妖怪，甚至，連提都不能提的名字，就這樣，我被罰站在某一條大河邊的極小的木製棧台上，極小到僅僅能狼狽地站著或坐著。而且只能發呆，甚至餓了也只能吃泡麵果腹。
在夢中，不知為何，我竟然穿著古代日本武士服，但是卻像落拓的浪人，手工老衣裳已然皺到破爛不堪，但是，我仍然穿在身上待命，就這樣繼續地等，但就是不能下來，好像被下了詛咒或下來會被嚴懲般地威脅，就這樣，我像一隻無辜猴子，被一條看不見的繩子綁住，就只好困在那裡，用盡一切身體的扭扭捏捏地翻身，或坐或躺或斜臥，而且難過而難看地老被路人笑，我變得極度難堪地狼狽。但還是走不了。雨越來越大，河水暴漲地淹沒了河岸，眼看八七水災就開始了，就要淹上我的棧台了，但是，我還是猶猶豫豫，做大水了，但是我能走嗎？
仍然一直困住，不知如何是好。一如多年後我所看到聖經時代的大洪水，還是最近可怕日本福島的海嘯，我始終都不明白那做大水的恐怖，一直到有一回我意外地看到了那一個關於八七水災的展覽。
但是，我在那些泡爛的屍橫遍野的屍體照片前，看到了一個彷彿我在夢中河旁邊的木棧台。看到了一個個站在河流水暴漲而困在那裡一如我的人們，臉色凝重而絕望，就出現在那黑白陰沉的照片裡。我心想，難道我前一世真的就是死在那回的做大水裡……
那展覽裡充滿了當年關於八七水災的驚人描述。「半個臺灣都泡在水裡了……當年的恐怖颱風帶來極強大到近乎瘋狂的西南氣流，在中南部降下前所未有的一千二百毫米雨量，苗栗縣以南至嘉義縣皆是出奇的災情慘重。當年的省主席視察災情，發現尤其是彰化及附近的溪洲、月眉、芬園許許多多的村莊幾乎完全被沖毀，那是一九五九年八月七日，就稱為﹃八七水災﹄。」
「八七水災」是臺灣六十多年來最嚴重水患，一九五九年八月七日從日本南方海面的艾倫颱風，因藤原效應作用，把東沙島附近的熱帶低壓引進臺灣，形成強大的西南氣流，並引起豪雨，導致於八月七日至九日連續三日臺灣中南部的降雨量高達八百至一千二百公釐，特別是八月七日一整天的降雨量已高達五百至一千公釐，接近其平均全年降雨量。由於地面積水難以消退，再加上山洪爆發，導致河川水位高漲決堤，造成空前的大水災，受災範圍包括臺灣所有的農業區域。八七水災災區範圍廣及十三個縣市，其中以苗栗縣、台中縣、南投縣、彰化縣、雲林縣、嘉義縣及台中市受災最為嚴重；實際受災面積達一千三百六十五平方公里，受災居民達三十餘萬人，死亡人數達六百六十七人，失蹤者四百零八人，受傷者九百四十二人，房屋全倒二萬七千四百六十六間，半倒一萬八千三百零三間。災區的交通通訊幾乎全部中斷，受損的農田十三餘萬公頃，總損失估計在新台幣三十七億元。甚至，還請求了外援部分，一如發生了最慘烈的戰況……美軍協防臺灣司令部則是於災後立即出動三架海軍直升機協助救災。甚至，美國華府於數日後下令直升機母艦「西地斯海灣號」自香港海域轉向搭載陸戰隊二六一中隊的二十一架H-34運兵直升機赴台救災。他們還特別把任務定名為「飢餓行動」（Operation Hunger）。
我始終記得，四姑說過，做大水的那時候，她們還真的餓了好幾天。在更早的時代，唯一這麼慘的狀態，是更小的時候，那一回日本時代彰化被轟炸的那次……那種種最糟的慘狀。
但是，兩回的飢餓不一樣，那回是美軍飛機來炸，這回是美軍飛機來救。
但是，這兩回，觀世音菩薩都有出來救彰化。四姑說：還被拍了照片……即使，有太多近乎謠傳的說法……四姑還是很虔誠地相信，每次提到做大水，她就一直說……還一定會拿下長壽街老家神明廳的舊神明桌上那張泛黃多年的老照片，跟我們再說一回那個救苦救難的老故事……上頭泛黃的觀世音菩薩像，仍然和我小時候看到的一模一樣……四姑說：那在八七水災時，被人拍攝下來，還有印在雜誌上，後來相片就一再地被登和被畫，而且可以讓人拜拜。觀音菩薩確實是很靈驗……小時候，我就看過這張照片……因為就在神明廳的神明桌上。她說，她從八七水災以後，放到現在。一如一個從做大水現場請回家的神像……使我多年來一直不曾懷疑過這種做大水裡神明的神通。那幾乎是我童年的一部分，一如諾亞方舟的大洪水及其神蹟……那麼地靈驗，而不容懷疑。
即使，我也看過更多關於這張照片的更多近乎謠傳的傳說。
多年來，我一直聽過但也一直不在乎……但是，在八七水災展覽現場竟然也展出了這張觀音的照片，也寫出了種種近乎神話的故事……但是，我看了卻還是那麼地願意跟著入迷般傾信地注視著那觀音像的栩栩如生啊！
民國四十八年臺灣八七水災，中部受災最嚴重時，在彰化大肚溪上空，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在空中顯相，適有人發現雲彩奇異而拍攝下來。我們可清楚地看出觀音菩薩穿著白衣，右手拿楊柳枝，左手拿淨瓶，站在一條龍上。而且此照片係於民國六十二年六月十九日，美國飛行員駕駛戰機，在臺灣東北部上空，看見一股奇異的黑雲，經他照攝下來，相片沖洗後，發現觀音菩薩騎龍顯相神蹟。」但是，後來也有一學者辯駁著：「臺灣某地一處迷信的小廟宇出售一張黑白圖片，印有說明是某年某月某日的美軍飛機在臺灣東北上空，拍攝得此幅照片。圖中正是一位觀音菩薩站在一條蒼龍頸上，在重重黑雲中飛行。這張照片在臺灣頗為暢銷，很多人買回去膜拜。有人寄了一張來給我，叫我鑑別真偽。拜菩薩最重要在虔誠，勿拘泥於相。但此照真偽，拿這張六寸乘三寸的黑白照片明信片一看，很容易就看出這是一張在暗房內動了手腳的合併疊影照片！
但是，多年之後，我並沒有跟姑姑說這觀音照片的故事的爭議……她太老了，也太相信了……
甚至，八十多歲了的她仍然還每天去拜神明廳放的那一張很舊的觀音菩薩騎龍顯相神蹟照。
那可是我從小就看過的一張黑白照片，因為，我仍記得……仔細端詳照片右下角。還可以在觀音的白衣裙角所踏雲端下……彷彿仍看得到河流洶湧流過的……大水。
這個畫面讓我想起一個後來我被困住的另一個夢。
那是多年後的我回到了小時候的老家，一個仲夏夜的天剛黑的晚上，我剛從外頭回來，不知為何，一說話，就被母親吩咐，要我隨後就去神明廳要跟一群忙忙碌碌又專注的大人們在觀音佛祖前念經上晚課，彷彿是為了做大水在誦經，或是正在要開始進行著更重要的什麼法會或祀典，但是，我不清楚，因為，在夢中，我還是太小的小孩子，而且就只好跟著準備要去大廳念經，水懺，那最陰森的關於超度累世?親債主的人面瘡來報仇的故事。
但是，那時候，太小的我並不了解這些可怕的因果，而只是悄悄地走進了我小時候的房間，本來只是要換衣服，就這樣無心地打開衣櫥，但是，太令人不安地吃驚了，我竟然一找就找到好多這四十多年來買的古怪衣服，紐約SOHO潮店買的半透明蕾絲上頭有盤龍紋印花的刺青裝，米蘭找到的二次世界大戰時代的舊卡其軍裝大衣，京都廟前買的極細膩老絲綢的古著僧服，蘇州巷中老店裡找尋到的老湘繡花開富貴的華麗嫁衣，還有更多銀座買來的早年我看過媽媽和姑姑她們穿的精緻織工布身版型的日本洋裁做出的洋裝……最後，卻在衣櫃最深處，發現了還有那件照片裡觀世音菩薩穿的全身雪白的彷彿有神通的法身上長衫，還有更多更多我也不記得的行頭，滿滿的整個衣櫥，我家族的所有最體面的親戚和父母姑姑們那麼多那麼早年的舊衣服，這光景令我不知如何是好地楞住了，看到這些太美麗又太世故到充滿滄桑的驚人衣服，我完全不敢相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忘了，還是我還沒開始的人生找上門來了，我怎麼有這麼多衣服，這麼多怪衣服，就這樣，那時候還小的我就站在那裡，一直分心，一直在試穿，但是，仍然還一邊聽他們的上晚課梵唱的迷幻的聲音，所以，不知如何是好的我還是遲遲沒過去，因為，法會進行好久了，媽媽一直在叫我，而我一直沒法子決定要穿什麼。最後，我醒來前的最後一個畫面是那麼地荒唐而令人不安而不解……因為我竟然穿了那件謠傳照片裡觀世音菩薩穿的全身雪白的彷彿有神通的法身上的姑婆以前的長衫，在鏡前，覺得很好看，又覺得很可笑……卻就這樣地站在那裡，遲遲無法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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