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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大水

发布: 2014-5-15 13:53 | 作者: 顔忠賢



        「尤其是在你爸爸過世以後……」所有的事,都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姑丈他後來變得很奇怪,本來就是一個胖胖的公務員歐吉桑,人很隨和,但是,自從我父親過世後,還有妙子姑姑得了越來越離譜的阿茲海默症……連他也不認得了。
        後來,他很傷心,就很少回家,變得很不一樣,就常常自己一個人,在鰻魚池畔住工寮,每天都一早就開始念經,焚香,打坐,吃全素,瘦到完全地不像話,甚至近乎人乾般地仙風道骨,甚至留的灰白長鬍子長到腰,全身出奇地骯髒而邋遢,完全不洗的身子和衣服老傳出惡臭,或說就像印度苦修僧那麼地棄世而苦修。
        那像一個極度沉湎困惑的結局,我好像看得到姑丈就像一個發瘋了但卻還是自以為從容的老人,每天騎著一臺老腳踏車從池畔小路繞行那鰻魚池塭的所有水域的死寂,一如做大水的當年那種淹沒的始終沒有退的大水,所有的鰻魚的等待死亡的老糾結扭纏的身影,在酷刑日照下水光折射的波影混亂中,或許對他而言,其實是一如所有當年做大水死去或後來也慢慢跟著死去的那麼多親人及其無法挽回的不忍。
        最後,就像是那一整個家族都慢慢死於大水的唯一殘活下來的可憐老人,就在家人的淹沒中,對他們默默地說,每一天,我都來看你們。
        甚至,鰻魚池的其他人常常看到他對空中在很認真地說話……不是自言自語,而是在辯論些什麼佛經上的句子,常會聽到一些很難的字眼,台語念的什麼般若、波羅密、涅槃……之類的別人都聽不懂的字眼……
        姑丈後來動過一次心臟大手術,差點就過世了。之後,身體一直沒恢復,也就更瘦得不像話。
        「在死去之前要再去一次大陸,去九華山,拜一個仙人!」在長壽街的那常走的巷子裡遇到時,那姑丈還認真地跟四姑說的。「他兩眼都沒神了,我問他要走去哪裡?」四姑說。他說他要去鰻魚池。
        但是,鰻魚池已然收掉好幾年了……
        四
        我老是會想起一部電影,也是做大水……一開始,就是那一個無心的女主角。本來,她只是在海灘度假,在街上無心地逛繞找尋送家人的禮物與紀念他們來過的紀念品,她沒想到,後來的那紀念那麼殘酷,也就是在那裡她意外地遇到那水淹過整個島嶼的海嘯天災,她在一瞬間就被淹沒了,整個人和那裡所有的人完全被滔天的海浪瘋狂地捲走,大水從海岸登陸,橫掃所有的建築而最後激烈地暴沖入一整條人最多的街。在狂亂咆哮的完全不可能生還的海嘯中跟著極強烈的浪潮旋浮漂流了很久,最後頭顱撞到倒下來的沉重斑駁的木屋殘塊,在暈過去太久的持續衝激狂流中,身體幾近九死一生地撞擊太多危險物,幸好被救起來,但是,之後,會一直看到那她在那街上所遇過的死去的小女孩,那是一個亡魂的迴光返照,還是一個幻影的驅之不散,但是她心裡明白地覺得那絕對不只是腦震盪的後遺症狀,而是一種更深刻的召喚,或更特殊的對她如何活下去的更具神諭的暗示。就這樣奇蹟般地死去了又活過來,她成為那全球最知名的可怕海嘯的少數倖存者。
        她後來才慢慢地明白,那是一種極不容易明說的瀕死經驗,關於來世,關於在死去一剎那的時候人可能可以多衰弱,所以那幻覺仍然無法無天地糾纏她,醫生跟她描述她的腦並無法在那種狀態創造出新的經驗。但是,後來有人跟她說,死亡天使還是會找到她,即使她躲在富人的城堡,但無須害怕。她需要重新深入地討論她的幻覺,因為那裡沒有時間,沒有重量的感覺,只有光,只有孤立無援的領域,因為那是祥和在心中的最深的死寂般的安靜。
        我老是對做大水的後來還有點懷疑,只是覺得那種生還總是有些神通的保佑的可能。因為那大水太可怕了,沒有人可能倖存的。無論是當年的八七水災,還是近年的恐怖海嘯。
        所以,後來我也極懷疑那電影的另一個部分……也就是在說另一個人用另一種神通的保佑及其折騰,那是一個靈驗的靈媒的故事,平行於遇到做大水的女主角的遭遇,使得這個男主角用別的費心費力來想要逃離這種人生。他說他晚上都沒法睡好,他曾經是著名的通靈專家,甚至出過書,但放棄了。他放棄了原來的人生,反而,不做事或只做不重要的事,找自己的普通人一般的人生。但是他說他的人生正在面臨一個關鍵性的轉變,做一個重大的工作的決定,放棄之前的天賦……因為,他小時候得了一種疾病,腦脊髓炎,八小時手術,之後,後來他有感應,醫生說,這種病叫做,被動精神分裂症,也就是,他可以看到清晰無比的幻影,別的人身邊的死去的人,感應到他們……那不是天分,而是詛咒,那阻斷了他過正常人生的所有可能。但是,他就是知道一切的事情,那還會阻斷他正常的生活。他常覺得他沒辦法承受了。一如他老是說,死亡不是結束,而是入口,開始,有一個找他的小孩常到教堂後的墓園,帶他死去哥哥的骨灰罈回家,對死去哥哥生前睡的空床說晚安,他需要時間來恢復,他不夠堅強,他不指望別人會了解,但他不會丟下的。但是他的胸口還是老是痛。一如,他聽到的太多過去的錄音所提醒的他人生的困惑……他希望被原諒,很久以前他做的事。他應該聽話,不要知道太多不好的事。不愉快的回憶像不速之客,一直來。像悲傷的歌謠,揮之不去。
        最後,在海嘯中生還的女主角和放棄人生的靈媒男主角相遇了……從此之後,就在一起了。那女主角因為親身看過,聽到,而教她不得不問起了更尖銳的問題。半年前,後來,她就失去一切,完全不一樣了。她覺得她有責任幫助別人,但是,她需要幫助的,是她自己。所以女主角最後寫的關於她在大水中淹沒的被啟發的這本書……就叫《來世》。
        因為,她老說她在那裡經歷了一些事,但還不是很清楚是什麼,但是那迫使災後的她好像有點更內在的無名的改變,自從那意外,回來太快,需要時間來恢復,來費心費力地改變她原來人生的死角,找尋全新的理解人生的困惑,及其更費解的任務……因為在太狂亂而忐忑不安的昏迷過程中,她彷彿一直聽到有人跟她說:這裡需要你,你應該回來。
        在看那部電影時,我想起了當年的一些線索。因為,那些她聽到的……也是那個從八七水災奇蹟般生還的叔公後來說的類似的話,只是,他說那跟他說話的就是八卦山大佛,用一種很低沉而模糊的聲音,叫他回來,要他重新地做些什麼……他也沒聽清楚,但是,他很慶幸也很心虛,因為他總覺得他欠大佛一條命,甚至,他沒聽到要還什麼……然而,大多的家人都覺得他只是嚇壞了,沒有人相信。
        小時候的我其實一直不相信,還跟著很多長輩一起安慰他,或暗地裡嘲笑他因此變得很神經兮兮的……彷彿隨時有人要跟他把命要回去,不然就是要他去做什麼……
        他常常跟小時候的我說,他從做大水被救醒來,就是來世了,所以,他用心地在等,等那大佛再來跟他說話,交代他去做用他的命換來的應該去做的什麼。
        後來,他就每天爬八卦山去大佛的肚子裡的大殿佛祖前去拜拜念經到他過世。叔公在葬在大殿旁厝骨塔前還一直說他在做大水的昏迷中真的看過大佛,但是,還是沒聽清楚祂到底跟他說了什麼。
        五
        那把鰻魚塭的水看成做大水的姑丈後來還做了很多怪事般的善事。
        他說,養鰻魚去殺,本來就是做孽啊!
        這句話老是讓我想到那個我媽媽生前的夢,那個鰻魚池裡都是血而我爸爸在裡頭出不來的夢……
        那姑丈晚年一直在念經打坐,雖然他也很慘,但卻也想得開。這是因果!沒辦法。妙子姑姑病了又傻了,小孩長大了又出事了,使他即使存了一輩子,沒多少錢,但這麼老了,還是得要拿錢出來幫出事的兒女。甚至所有的亂刷的卡都是這個每天都只念經的姑丈在幫忙付,雖然這樣也不是辦法,但也無法解決,像某種??相報的上輩子恩怨果報的循環來討債。那愁容難掩的姑丈老是說:「船沉,海也遭殃。」所以四姑也老跟著說了這一句姑丈說的台語的諺語。「像當年,做大水,什麼人都跑不了……」
        雖然,我還是聽不太懂。但是,姑丈始終覺得這些不幸都是因為他當年和我父親一起養太多鰻去殺……所做的孽。
        當年,那媳婦她們家本來是以講究品味著名的有點離譜的建設公司,和美的家族還有很多個兄弟做極大的藥廠,是極有錢的,極奢侈到甚至是當地的傳說……她所亂買的好多好多炫目而華麗到像孔雀般斑斕到極瘋狂的衣服包包……也都是最有名的最貴的行頭。後來,建設公司倒了,全家脫產搬去美國了。像某種花果飄零的朱門恩怨式的下場的悲慘,遺孤式的自憐自艾,當年的風光和氣派完全消逝了,只剩下了令人髮指而無法追回的幻滅,那是多麼辛酸的遽變,從極盛到極衰,白髮宮女重溫天寶年間的遺事那種遺憾,又完全無法挽回地出走,只留下她一個人留在夫家,就不得不和姑丈一家人仍住在長壽街這破房子。
        當年她娘家建設公司極風光的以前生意做到最好的時候,這長得好看又好時髦的富家女媳婦剛嫁過來時,可是完全不一樣的姿態,甚至勢利到對姑丈家的所有狀況都很不屑而不滿。尤其是那媳婦的珠光寶氣媽媽到長壽街這房子來看的時候,顯得出奇地生氣……因為,相對於他們所住所蓋的那些樣品屋式的台中重劃區豪宅的極度光鮮亮麗,那妙子姑姑家的老透天厝房身的每一樓都那麼擠又那麼亂……房間很髒又很狹窄到好像是沒人住的舊貨倉庫,家裡如老古董的冰箱又吵又破舊,客廳房間的日光燈慘白還一直閃爍的燈光那麼暗淡,堆滿的廉價家具已然太破損糟糕到不太能用,連浴室老是地上水孔堵塞到淹沒成做大水。甚至,所有房間的老窗簾,花壁紙,舊裝潢都被親家母嫌實在是太難忍受地俗氣了……
        她甚至還曾經刻薄地當面說過那妙子姑姑家的很不體面。「就像狗住的一樣……」
        四姑說的更後來就更離譜,那二媳婦非但沒有更安分下來於離開繁華奢侈的幻覺而重新做人地回歸樸素,反而,進入了某種更病態的發作,躁鬱症的循環後座力地燥熱,所以,竟然就更失心瘋般地血拼,更一直刷卡買一些沒用的奢侈的鬼東西,有的,甚至買回來就沒打開過也沒有再穿或用……就只是還一直買,像發病一樣,說也不聽……而且,更可怕的近乎令人難以原諒的下場更是那現場的近乎災難的滿目瘡痍,那麼豪華而美麗的時髦行頭,一買回來就往家裡的死角亂扔亂放,所有的精品就這樣地失去光澤,一如美夢變成噩夢,失去了眼神中的神韻而變成了眼翳裡的混濁光影的蒙蔽。
        就這樣所有的最珍貴的珠寶變成了最廢置的廢物,一如荒廢了太久的廢墟,快轉的成住壞空,快轉的人世盛衰的令人難料的極其荒謬,竟然,就在那老家的房間裡,四姑說,她也很難相信她看到的,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光景,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家裡客廳角落前,那麼多那麼著名的名牌的美麗紙袋,袋身紙質那麼精密細膩,袋裡掉落出好多性感奢靡的行頭,那麼昂貴華麗GUCCI的,那麼古典優雅LV的,更時髦講究的香奈兒的……種種時尚的鬼東西,有的是已拿出來袋身的貴氣窄版合身洋裝,絲質湘繡襯衫,手工的緹花長裙,別著蕾絲羽毛的各種淑女圓帽,太多太多的精心名品。
        但是在那死角,卻完全走樣,嚴重發霉到斑斑駁駁的魚皮或小羊皮種種手袋,已然歪歪扭扭地皺如乾菜而塞滿擁擠得不像話的衣裳,甚至又骯髒又混亂到像垃圾堆,甚至,有時候實在太雜多太難耐,心情一不好,一暴躁,甚至自己就草草率率地用漆黑色的大塑膠垃圾袋把所有的血拼的那心血般的行頭裝一裝,竟然就全部拿去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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