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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窟裡的頭顱

发布: 2014-2-20 18:26 | 作者: 林則良



        為什麼是肉體的愛?我不知道……我只能說要是我心淌血,這就是為什麼。要是我淚眼婆娑,這就是為什麼。要是我的靈魂一如凋零的花朵,這就是為什麼。
        ──加西亞.羅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 1898-1936),1918年春天
        
        東彥,
        
        我還以為我將跟你說起,去年十月深秋的禮拜天午後,前往松菸館看《空的記憶》的途中,那溫柔如果實迸裂的甜蜜氣味,那偏斜了的天體引天涼的泉,那草地間嬉耍孩童恍如身在遠方的笑聲,那人已在他方的新鮮稀奇;我還以為我將跟你說起,松菸館那巨大的空房間,關關闔闔的窗櫺和玻璃,彼此倒映著切割的殘影,將如何底讓我想念起,千禧年巴黎蒙帕納斯第一街,五月細雨芬芳的午後,陽光在雨後照在對面廢棄的空屋,細長空曠,我如何隨著陽光的稍移研究多窗戶投射的內室,光影如一匹靜默的走獸。以及將如何讓我想念起週末時,沿街行走收舊衣的手搖手風琴聲;我還以為我將跟你說起,在松菸館演出《空的記憶》的現場,陽光如何從遮掩的鋼柱樑架間,洩漏進入這「人工的夜晚」,自然而然的「協助」提供最古老的光源,以及如何在演出後的座談會上,也可以不經意底將夜一層一層帶進來,在不知不覺間,現場逐漸淹沒於陰陽時刻的恍惚和靜默;
        我以為我將跟你說起,那在緩慢移動的紗幕panel上跑動的全景景象(那一匹匹走獸),讓我想到中世紀的世界地圖?Hereford Mappa Mundi (1285),如砧板的正方形裡世界呈圓形鋪展,掛鉤處我們以為的北方,其實指向東方,對歐陸來說,是耶路撒冷的方位。有趣的是裡面畫進了神話傳說,在單一平面裡,它層層疊疊著無時間性的載體,如腦部紋路的「世界總圖」(記憶);我以為我將跟你說到,人類平面思索的透視(圖畫、照片、影片等等),如何精巧底想將圓球的世界(眼中的世界)化約成可測量的平面,而其謬誤將如何巧妙底在眼底跳躍如埃舍爾(M.C. Escher)「陰謀造反」的畫作畫廊(Print Gallery, 1956),全景將我們背後以圓弧變形,每一稍動如一滴水銀,昏眩著,在平面上,我們將看到我們背後;我以為我將跟你提及,在你寄來的紀錄片和舞蹈錄影帶當中,火車、地下道、未完工的空曠建築當中,全景將如何把我們帶進失重的太空艙,在那裡我們將重新迎回柏拉圖的洞穴;而數量繁多的同時的生活,布希亞如何在80年早期就看出那洲際的飛行:「如今只有唯一的激情,那就是數量繁多的同時的生活。生活方式、地點、愛情方式的變形或變形影像的激情。每個物品都是唯一的,而且本應該耗盡我們的想像。然而我們對此卻無能為力︰必須從一個物品過渡到另一個物品。每個景色都是極其美麗的,但我們對此無能為力︰必須對它們進行交換,當代真正崇高物就處在將物品收集起來的洲際飛行中。一切都向這個飛行讓步,走向從一種生活過渡到另一種生活的能力,而不在唯一的生活中死亡。」註1;
        我以為我將跟你說起,在紗幕中穿越,舞動的身體,如何成為詩人奧菲。尚.考克多(Jean Cocteau, 1889-1963)的三部奧菲【《詩人的血》(Le sang d'un poète, 1930);《奧菲》(Orphée, 1950);《奧菲遺言》(Le testament d’Orphée,?1960)】,空間象限如同表面張力的一層薄膜,在《空的記憶》裡,在我看來,舞動的身體是奧菲在冥界等不及回頭的那一瞬間之後,在場將不見那曾經緊隨在後的?Eurydice(對了你看了雷奈最新的電影?Vous n'avez encore rien vu了嗎?)她/他/它(不管對象物為何)的不在被苦痛的奧菲呼喚著,而不可見的在場,那所有曾在,已在,還在(時間並不存在);我以為我將跟你說起,在那個秋深的午後,在松菸館路邊等待入場的空隙,讀著W.G. Sebald的厚重的書Austerlitz,我正在讀的那一頁,大致上寫著:我越來越覺得時間根本不存在,不過是眾多的空間依立體照相般的構成之道連結在一起,在其中生者和死者可以自由出入,我越是想到這就越覺得,在逝者眼中我們還活著的人並不真實,只有在特定的大氣和光線下,我們還活著人的確會出現在逝者的視線當中;
        我以為我將跟你提及,Brian Eno為飛機場所作(Ambient 1: Music for Airports, 1978)的聲帶;The Caretaker (James Kirby)如巨人號沈船後漂浮在水裡的管絃樂團,如《鬼店》穿牆穿過水管線無孔不穿的鬼怪大樂團聲線,他以72段記憶完成的Theoretically Pure Anterograde Amnesia (2006)?;或者紐約團Slow Six首腦人物Christopher Tignor的專輯 Core Memory Unwound (2009),我將回到1999年秋天的紐約,在哥倫比亞大學更往上快兩百街朋友的租屋,在那裡路過的多明尼加(Dominican)小孩用西班牙文跟我打招呼,在菸店排在我後面的男子因為我沒說「母語」,而吃驚的望著我,那是「我們」,我已不是那裡的陌生人。我以為我將跟你提及,1929年西班牙詩人羅卡到達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唸書,在2013年的仲夏夜,我情願相信,他曾經在哥倫比亞大學附近的街道,在地鐵裡與我擦肩而過,而我則以為那只是一陣秋涼的風。在那時分,街頭將有人穿越過我們,耳機裡飄漾著一張Slow Six的CD,是的,Tomorrow Becomes You (2010)裡的曲目Because Together We Resonate。
        
        然而,我將非常想,非常想跟你談羅卡,談那首你取用作為《空的記憶》創作起點的詩Nocturno del hueco (Nocturne of Emptied Space) 。他曾說,劇場,是躍然於紙上的詩化成了人。你說,《空的記憶》是一首在場的詩,或許,我們可以將其保持湧動狀態,在詩著。Nocturno del hueco收在他1929-30年間於紐約唸書時,創作力到達頂峰的Poeta en Nueva York(人在紐約的詩人),羅卡生前不曾付梓的詩集。這首詩(有兩篇章)為第六輯《死亡入門》(副標:於佛蒙特州孤獨的詩篇)的第二首。hueco我翻了一下西班牙字典,是空心、凹陷、空洞的,即是挖空的一塊(比方說如空游泳池,或空墓),nocturno則是夜曲,夜景。在這裡的空洞,其實指的不是空的空間,而是所愛之人過世或訣別時,他在你的世界裡保持著那個他體積的空,就像約翰.伯格(John Berger)說的:「人死的時候,對認識他的人來說他們留下了一個空洞,一個空間﹔此空間有其輪廓而且對每個哀悼者來說都不盡相同。這帶有輪廓的空間就是死者的相似性,也是畫家畫肖像時探索之所在。相似性是存留下來的無形物。」註2。羅卡是西班牙最偉大的哀歌詩人,他曾寫道:我是我淚水無邊無垠的陰影。而哀歌的組構則是在場與不在的彼此對映,在場者呼喚著不在的特定對象(比方說所愛的人,城市或人世),在羅卡最晚期的詩,他更將不在換化成「不在的在」,在與不在將有一定的體積與重量。而在此詩中他將哀歌推到了極致,慾望和思念反覆空轉。在第一篇章如副歌,反覆變奏的If you want to see that nothing is left以如此收尾:
        
        If you want to see that nothing is left,
        my impenetrable love, now that you have gone,
        don’t give me your emptied space. No.
        Mine is already traveling through the air!
        Who will pity you, or me, or the breeze?
        If you want to see that nothing is left.
        
        1930年,在離開紐約前往古巴的飛行途中,羅卡寫了一首後來 Leonard Cohen翻譯改編的歌Take This Waltz(原詩Peque?o vals vienés,意即維也納小華爾滋);1936年仲夏八月18日因內戰爆發,他在自己的家鄉格蘭納達遭到逮捕,次日槍決,地點仍然成謎,遺骸至今仍未尋獲。東彥,在他的遺骸仍待挖掘,已然過了接近77年後仲夏的清晨,陰暗的天空如一隻蝶蛹,在山頭正爬出第一支金光細長的腳。啾啾鳥鳴已黯淡下來,很快隨著鼓譟的蟬聲,天空的黑幕如被一隻鋒利的匕首割裂,金色將在迎東的臥房滿溢開來,陽光將湧進客廳。夜的旅程並不讓位給太陽,《空的記憶》並不讓位給夏日的陽光,它仍在空氣中如鬼船朝向它的航道,持續它的永夜。「我。/我空缺的空間沒有你,城市,沒有你們蠶食鯨吞的死。/逞馳過我一生的騎士終底停靠。//我。//新世紀未來。啟示未開。/唯有一匹藍色的馬和初曉。」註3
        
        tony xo
        (20130719)
        
        註1:張新木、李萬文譯,《冷記憶1》,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
        註2:何佩樺譯,《另類的出口》,台北:麥田出版社,2006。
        註3:草譯自〈Nocturne of Emptied Space〉第二篇章收尾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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