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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两篇

发布: 2014-2-20 18:13 | 作者: 梁東屏



       

        前些天送以中去機場的半途,他突然發現忘了帶台灣護照,只好趕快掉頭。
        再上車之後,他說,「剛才進家裡的時候,不知為什麼,覺得好舒服」。
        我的眼淚差點流出來。
        以中和姊姊以芃是趁著暑假來看我,學校快要開學,以芃一星期前已經離開。下次再見他們,要等明年了。
        他們在的兩個月期間,我很努力把年來獨居的公寓營造成一個「家」。所以,以中不自覺透露出的感想,讓我泫然欲涕,不過心裡很高興。
        我住的地方很基本,按照一般「家」的標準,幾乎可以說什麼都沒有,他們在的時候,除了到外邊吃,家裡的廚具也只夠煮冷凍水餃,連醬油都是他們來之前才去匆匆買來。
        我也訂購了一堆水餃,可是平常又不太捨得讓他們天天吃水餃,結果他們一走,還剩下很多,我已經連吃了好幾天。還好,下次再這樣吃,也要等明年。
        家裡也沒電視、沒沙發。好在我們都不需要那些東西。
        在家的時候,生活起居就是圍著那張餐桌,吃喝、聊天,吊扇懶懶地在天花板上轉。以芃的手提電腦也擺在餐桌上,她這次到曼谷一家網路雜誌實習,經常坐在那邊寫稿。我和以中則常常搬兩張餐椅,在一旁舖有波斯地毯的客廳彈吉他、唱歌,一點不覺匱乏。
        由於只有兩間房,以中和我住一間。多年來單身慣了,我的臥室一直是兩張單人床,以中來,正好佔一張,我們常常躺在各自的床上聊天到半夜。
        以中有次帶著歉意說,「抱歉,我一來,把你的房間弄這麼亂」。我哪裡會在意,等他們離開,正好可以清掃個過癮。
        以芃則是理直氣壯的亂,衣箱敞開,新買的衣物散置一地,進她的房間好像進迷宮。不過這樣也好,每次清掃只需掃一小塊。
        就這樣,兩個月時間也只一瞬。送以芃走時,以中還在吳哥窟,她的行李超重,我和她在機場重新整理,結果托運行李還是重了一點,我幫她跟櫃臺小姐說情,對方好心放行。我跟以芃說,「妳看,人長得帥(我啦)還是有點用的」。
        她通過移民關後,我的電話突然響起,害我緊張了一下,以為發生什麼事。那頭以芃笑嘻嘻地告訴我,她的簽證過期一天,原先預期會被罰款,但是沒罰。她說,「你看,人長得漂亮,還是有點用的」。
        以中走的時候,通過移民關到進入出境廳,短短的十公尺,他停下來揮了三次手。我送過以芃很多次,她從來就是擁抱之後就大步離開,沒見她回過頭。兩個孩子,從小就不一樣,但對我來說,都同樣心疼。
        姊、弟走之前,我收到一封朋友轉來的Email ,是位父親寫給兒子的,跟我自己的體驗幾乎完全吻合,其中許多內容我其實也早已跟孩子反覆說過,但是我決定再唸一遍給他們聽(兩個孩子從小在外國成長,中文能說但不能讀),證明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樣。    
        給孩子的備忘錄
        我兒:
        寫這備忘錄給你,基於三個原則:
        (一)人生福禍無常,誰也不知可以活多久,有些事情還是早一點說好。
        (二)我是你的父親,我不跟你說,沒有人會跟你說。
        (三)這備忘錄里記載的,都是我經過慘痛失敗得回來的體驗,可以為你的成長省回不少冤枉路。
        
        以下,便是你在人生中要好好記住的事:
        
        一) 對你不好的人,你不要太介懷,在你一生中,沒有人有義務要對你好,除了我和你媽媽。至於那些對你好的人,你除了要珍惜、感恩外,也請多防備一點,因為,每個人做每件事,總有一個原因,他對你好,未必真的是因為喜歡你,請你必須搞清楚,而不必太快將對方看作真朋友。
        二) 沒有人是不可代替,沒有東西是必須擁有。看透了這一點,將來你身邊的人不再要你,或許失去了世間上最愛的一切時,也應該明白,這並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
        三) 生命是短暫的,今日你還在浪費著生命,明日會發覺生命已遠離你了。因此,愈早珍惜生命,你享受生命的日子也愈多,與其盼望長壽,倒不如早點享受。
        四) 世界上並沒有最愛這回事,愛情只是一種霎時的感覺,而這感覺絕對會隨時日、心境而改變。如果你的所謂最愛離開你,請耐心地等候一下,讓時日慢慢沖洗,讓心靈慢慢沉澱,你的苦就會慢慢淡化。不要過分憧憬愛情的美,不要過分誇大失戀的悲。
        五) 雖然,很多有成就的人士都(沒)有受過很多教育,但並不等如不用功讀書,就一定可以成功。你學到的知識,就是你擁有的武器。人,可以白手興家,但不可以手無寸鐵,緊記!
        六) 我不會要求你供養我下半輩子,同樣地我也不會供養你的下半輩子,當你長大到可以獨立的時候,我的責任已經完結。以後,你要坐巴士還是Benz,吃魚翅還是粉絲,都要自己負責。
        七) 你可以要求自己守信,但不能要求別人守信,你可以要求自己對人好,但不能期待人家對你好。你怎樣對人,並不代表人家就會怎樣對你,如果看不透這一點,你只會徒添不必要的煩惱。
        八) 我買了十多二十年六合彩,還是一窮二白,連三獎也沒有中,這證明人要發達,還是要努力工作才可以,世界上並沒有免費午餐。
        九) 親人只有一次的緣份,無論這輩子我和你會相處多久,也請好好珍惜共聚的時光,下輩子,無論愛與不愛,都不會再見。你的爸爸
        
        梁繼璋真是很巧,這個爸爸也姓梁。
        
        以中回來之後,我也一樣唸給他聽。他聽得很專注、很仔細,唸完之後,他說,「還有最後一條你沒唸」。
        我說,「上次唸給你姊姊聽之後,我不敢再唸」。他說,「我想聽」。於是我就唸了,「親人只有一次的緣份,無論這輩子我和你會相處多久,也請好好珍惜共聚的時光,下輩子,無論愛與不愛,都不會再見」。跟唸給以芃聽的時候一樣,才唸第一句,我就已淚流滿面。
        唸完之後,我一直盯著電腦屏幕,沒敢回頭。以中半天沒聲音,然後說了「這一條不寫還好」。我回頭看到燈光下的以中,兩行眼淚掛在臉上。
        然而我還是很高興,在這麼有限的時間裡,我居然有能力為孩子提供一個可以稱作「家」的地方。
        
        那滴眼淚
        
        爸爸過世很久了,我常常還會想起他。
        小時候住在左營眷村,家裡的環境並不怎麼好,但是爸爸畢竟有固定收入,而且還有軍糧眷補,因此除了接濟大陸的親人之外,爸爸也經常送些米、油給住在高雄、家境更為清苦的大伯。
        大伯家在苓雅區。爸爸從左營騎單車去,至少也要一個鐘頭吧,他就這樣去,從未抱怨過,有次不小心摔倒,油瓶打破,他也就默默地回來,沒說什麼,所有的事都埋在心裡。
        印象中的爸爸老是在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就坐在書桌前一邊抖腿、一邊抽煙、一邊翻譯,拼命賺些外快。
        那時常聽村中的大人說「男抖窮、女抖賤」,就常想爸爸為什麼老是抖腿,難怪從早忙到晚,我們還是那麼窮。想歸想,哪裡敢講,因為爸爸向來不苟言笑,我們吃飯時坐姿不正或是弄出聲響,都會當場捱罵。
        我當然也萬萬想不到,這樣嚴肅的爸爸居然會在我面前哭。
        眷村其實就是那樣,白天男人都去上班,女人就在家操持家務、串串門子,很多事情就容易一窩瘋。
        村子裡不知道怎麼開始流行打麻將,媽媽居然沈迷進去,常常玩到忘記還有個家。我那時唸小學,經常回家時空無一人,門也鎖著,只得從屋後煤球爐灶間爬進屋裡,也還記得肚子餓得慌,自己起火、熱油,和麵粉作麻花炸著吃。
        媽媽迷上麻將,家務變得有一搭、沒一搭,和爸爸之間也常為這些事起齟齬,可是改不了媽媽的執迷。我們小孩子也都習慣了媽媽不在家就是去打麻將的現實。
        終於有一天,爸爸下班到家之後發現家裡什麼都沒有,真的是什麼都沒有,媽媽當然不在家,也不知道究竟在哪一家打麻將。
        等了一陣子,大家都餓了,可是確實不知道媽媽什麼時候會回來,或者倒底會不會回來。爸爸後來沈著臉叫我過去,交代我去斜對面的馮婆婆家借錢。
        去到馮婆婆家,說是爸爸要我來借錢,馮婆婆也沒說什麼,但是好像什麼都知道似的搖搖頭、嘆了口氣,就從懷兜裡拿了些錢給我。
        我回到家把錢交給爸爸,就在接過錢的時候,爸爸望了我一眼,然後突然雙眼泛紅、頭一勾哭了起來。
        也許是因為在自己孩子的面前,爸爸哭的時候,嘴唇下撇成一弧形,眼淚從緊閉的眼角流出,想是要忍住聲音,嘴唇抿著,那衝不出來的哭聲,就嗯哼嗯哼地從鼻孔中抽搐傳出,瘦削的肩膀則在汗衫裡一上一下的起伏。
        我那時實在年齡太小,對於爸爸的哭,只有種不知所措的慌張,甚至不理解爸爸為什麼要哭。一直到自己過了中年,也在類似的情境下哭過,才知道那種錐心的痛、那種不知道應該向誰去訴說的苦楚,而追悔當年沒有扶著爸爸的肩膀說,「爸爸不要哭」。
        爸爸從小就是家族裡最會讀書的孩子,還被鄉裡的人稱作「小書袋」,當然也甚獲寵愛。後來因為不敢違背公公作主為他安排了一門婚事,只得勉強成婚,之後就藉口要唸書而去了廣州,哪裡知道這一走就是廣州、青島、上海最後到了台灣,再也沒回過家鄉。
        爸爸是國民黨軍人,家鄉的親戚都因此吃了很多苦頭,也因為如此,我們從小就知道再怎麼辛苦,大陸的親友是一定要接濟的。
        到今天,我還都能很準確地回味小時候常吃醬油稀飯的滋味,把醬油倒進稀飯時要用大拇指壓住瓶口,這樣才能控制流量,不會倒多了。倒多了不但浪費,而且醬油味太重也不好吃。我後來還常常對小我八歲弟弟說,「你長得比我高,是因為你有好東西吃」。
        到我唸初二的時候,大陸傳來了公公的死訊,竟是被鬥爭之後活活給打死的,打死之前還被灌吃牛糞。這個消息讓爸爸簡直無法承受,他認為公公死得這麼慘,跟他是國民黨軍人有直接的關係,因此十分自責。
        其實我們幾個孩子對公公的死並沒有特別感覺。
        於我們而言,公公、婆婆只是高高掛在客廳牆上,逢年過節必須朝之叩頭的照片,對於他們僅有的一點印象,也就是爸爸長得像公公,而大伯像婆婆。
        正因為這種從未謀面的淡遠,我那段時間每天在上學的半途就偷偷把臂上戴的孝布摘下,深恐同學問起家裡是誰過世,似乎那是件不吉或丟臉的事,直到放學後,才在快到家時重新掛上,所以對於爸爸那種悲傷與憾恨,實際上是無法感受的。
        爸爸則變得更嚴肅、沈默,每天還是穿著軍裝上下班,但是胸前別著一塊黑色孝布。那段時間的爸爸常常眼神茫然地呆坐在客廳,不知在想什麼?原本就清瘦的臉顯得更瘦削,鬍渣子也像流浪漢一般長出來,我們都不敢跟他說話。
        可是家裡的小孩當中,只有我多知道一點爸爸的悲痛。
        家裡的房間不多,我和爸爸共用一間,我睡上舖。那段時間,竟經常在半夜被爸爸的哭聲驚醒,醒的時候一片漆黑,也不敢探頭往下看,只能在黑暗中睜著眼睛聽爸爸「嗚,嗚。。。」的悲切哭聲,並且感受床隨著哭聲淺淺地顫動。爸爸應當是擁著被子坐在床上哭。
        啊,可是也要等許多許多年之後,我才能體會在闃無人聲的暗夜裡,一個人坐在床上哀哭,是種多麼無助的悲傷。
        高二時,由於幾乎被退學,只得插班轉到台北師大附中,爸爸那時覺得在軍中已無前途,正好世交陳伯伯要辦玩具廠,邀請爸爸出任廠長,就辦理退伍了。
        說是玩具廠,其實就是設在三層樓公寓房子裡的家庭工廠,除了爸爸之外,有位香港請來的師傅,再加兩位工人,如此而已。我和爸爸就住在一樓用夾板隔出、四坪大小的辦公室兼臥室裡,也是雙層床,我還是睡上舖。
        剛開始時,由於對未來充滿憧憬,我和爸爸對於新環境也頗感興奮,兩人常常在外面的小飯店包飯吃客餐。
        一段時間以後,發現好像不是那麼回事,陳伯伯雖無惡意但給薪水的方式不甚乾脆,像施捨般零零碎碎,甚至出現沒錢吃飯的情況,爸爸有軍人的脾氣,但礙於交情不便發作,倒是常常跟我抱怨,我也才發現爸爸開始把我當大人看待了。
        後來為著省錢,遂自行開伙,煮些簡單吃食,當然都是爸爸動手,最常吃的就是蘿蔔骨頭湯,那種沒什麼肉但是可以吸食骨髓的骨頭。
        父子兩人每天就在那小小的空間裡相依為命,倒成了我與他相處最親密、最值得回憶的一段時光。
        高二下結束,我在班上被級任導師宣佈退學。那天回到住處,爸爸已經在辦公桌上鋪開報紙擺好菜、飯,可是我心裡很亂,哪裡吃得下。 
        爸看我表情不對,問我怎麼回事?我怎麼敢講。
        我從小就會惹麻煩,爸爸的管教就是打,藤條打、皮帶抽,甚至還曾被綁在家裡前院的樹幹上打。
        這種管教方式在那個年代其實很普通,叫作「不打不成材」。主要的原因就是家家戶戶都希望孩子能讀好書、成大器,不要像每家的爸爸一樣又變成軍人,吃不飽、餓不死。
        然而這種管教方法造成的後遺症就是孩子反而不跟父母溝通,反正遲早都是一頓打。我也就從小養成了打死不說的習性。
        現在出了要被開除這麼大的事,我也抱了打死不說的決心。爸爸一直問,我就是低著頭不說。爸爸那時已經決定要離開玩具廠,離鄉背井去跑船、賺更多的錢,而且已經談妥,大約兩個月之後就要離開台灣了。
        我的盤算則是頂多熬兩個月,就算是被開除,我也天天背書包出門,等爸爸走了就沒事了,以後再想辦法用「同等學歷」去考大學。現在不說話,頂多捱頓揍吧。
        可是爸爸卻沒有打我,他罵我甚至求我,就是沒打我,但是我已經吃了秤錘鐵了心,也撐著不開口。
        突然,爸爸竟然抱著我的頭哭了起來,哽咽地說,「你這樣,我怎麼放心去跑船」,口中的熱氣呼呼地吹到我的脖子上,也就在這時候,爸爸的一顆眼淚滴到我的後頸。
        爸爸沒有打我,卻哭了。
        我突然覺得很悲傷,就老實地把學校的事說出來。爸爸聽完之後沒說什麼,立刻掛電話給他的好友,也是他知道即將離開後為我在台北所安排的監護人,要他幫忙想辦法,然後說,「先吃飯吧」。
        直到今天,我都還能很清楚地回憶起爸爸那顆眼淚滴在我脖子上的感覺。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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