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姆妈——慈母三周年祭

发布: 2014-2-13 16:04 | 作者: 石买生



        在赣北某些农村,管父亲叫爷,管母亲叫姆妈。
        我姆妈生于1934年农历中秋节那天,她出生的村子是鄱阳湖边一个名叫荣家边的小渔村。她是一个苦命人,刚出生不久她娘---我外婆就难产死了,我外公是一个哑巴,他怕我姆妈受苦,就把我姆妈送到邻村一个叫铁炉下的村子里,接受她的是一个叫侑佬的已婚女子,那时我姆妈还不到两岁。侑佬结婚多年,可就是不生孩子,我姆妈成了她的养女,侑佬对我姆妈很好,可是她男人对我姆妈很凶,侑佬看不过眼,就改嫁了了,嫁到隔壁杭桥乡一个小村子里,换了一户人家,过了几年,侑佬仍不生孩子,那户人家对我姆妈也不好,侑佬再次改嫁,嫁到了韩婆庄,嫁给了我祖父。侑佬为什么嫁给我祖父呢?因为我祖父鳏居且有一个10岁的儿子,侑佬一方面看中了我祖父的忠厚,另一方面看中了我祖父10岁的儿子,嫁到韩婆庄,将来我姆妈就有了依靠。我从未见过生我爷的祖母,据说她在生我一个后来送人的叔叔时,也难产而死,侑佬嫁到韩婆庄,成了我祖母,我姆妈来到韩婆庄,成了童养媳,那一年,她9岁。
        我姆妈和我爷成婚时17岁,我爷18岁。
        从9岁到17岁,我姆妈度过了一个乡下童养几乎所有的艰苦的生活:童年时放牛、挖野菜、剁猪食、喂猪,少年时上山砍柴,挑坝筑水库,畈里的庄稼活样样干。因我爷是个篾匠,经常上户做蔑工,家里的脏活、重活、累活全都揽在了我姆妈身上,到生产队做事我姆妈也总是积极得很,从不偷懒,得的公分总是生产队里最高的;由于在关键年龄身子骨累垮了,我姆妈给人的感觉又矮、又小、又瘦。有时我想,尽管我姆妈矮、小、瘦,但她就像我们乡村建房子时的一根屋树,不粗壮,不显眼,可整个高楼大厦就是由一根根屋树支撑起来的,我姆妈、我爷、我祖父、我祖母,就是那一根根屋树,我整个家庭的高楼大厦就是由他们支撑起来的。
        作为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我姆妈一生的心血都在儿女身上。
        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哥哥比我大10岁,姐姐比我大6岁半,姐姐我从未见过,因为我出生时,她已先我一年溺死了,听姆妈说,一年冬天,(今天推算,应该是1962年),祖母带姐姐到港头那边一个叫太畈上的姨妈妈家走亲戚,祖母嫌路远,走到港头木竹厂就把姐姐放在了爷身边,爷上厕所叫同事看管他女,结果同事疏忽没看住,姐姐一个人哭着找祖母去了,不久,有人在一处水沟边见着一双小红鞋。我姆妈说,她一路呼天抢地一路寻找,当时路上许多乌鸦呱哇呱哇地叫,等姆妈见到捞起的姐姐柔软的湿漉漉的身子,姆妈哭死了过去,姐姐的死,等于在姆妈的身体里剜去了一块肉,给她的一生留下了浓重的阴影。打那以后,只要是我兄妹有个三病四痛,她总是担惊受怕,夜不能眠。也是我姆妈确实命苦,我兄妹几个在长大的过程中,常常不是这里几个沟,就是那里几个坎。我和大妹都因为大病过,使姆妈吃的苦最多,受的怕也最多。
        农村有句古话:爷娘疼幼子。从我懂事的时候起,我就记得,我爷生性木讷,我姆妈对我疼爱有加。可小时候老天对我不厚,老是拿这个考验我,拿那个惩罚我,我的灾星似乎特别多。我姆妈说,小时候,因为阑尾炎,我疼得在地上打滚;因为白喉,我差点丢了性命。关于白喉那场大病,我姆妈曾像祥林嫂说阿毛那样逢人便说,搞得左邻右舍都知道我小时候是个磨难星。这场白喉因为姆妈讲多了,我也印象深刻,我在拙文《土名》里有过详细描述。今天,回忆那场病,追忆姆妈,我能想象到,在我生那场病的日子里,我姆妈有多少个晚夜敖红了双眼,
        又有多少个白天,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我大妹也是从死亡边上过来的人。她15岁那年,得了急性肠炎,在县第一人民医院住院,好几天昏迷不醒。姆妈、哥、我几个人轮流看护,我记得那年正读大学,学校放了暑假,在医院,整天看着大妹吊针,心烦意乱。姆妈看大妹老是不好转,在医院急得团团转。回到家,姆妈还请人打卦,打卦的人说大妹是在丁仙脑放牛时碰见了鬼,丢了魂,姆妈于是请规栋老倌半夜去丁仙脑山上为大妹叫魂,当时山高路险,黑咕隆咚,我不知姆妈哪来那么大的胆。后来,大妹病情突然好转,姆妈才放下心来。不过,在大妹住院的日子里,姆妈干燥的嘴唇,焦灼的眼神,宛如昨日,至今想来,仍历历在目。
        哥和细妹也没少让姆妈操心。哥从年轻时期就得了神经官能症,晚上不睡,经常夜游,人到中年做了爷爷病也没完全痊愈。在哥失眠的漫漫长夜,姆妈也经常熬夜到鸡叫天明,没法子,儿女都是姆妈身上的肉,十指连心哪。姆妈生细妹时快40岁了,少奶水,细妹饿得老是哭,姆妈就抱着细妹走东家,跑西家,哪家媳妇奶水足,就请哪家分一口奶水给细妹吃,那份恳求,那份焦渴,感动过村里许多人。细妹长大了,姆妈总是说她是百家奶长大的,细妹听见总是笑。
        姆妈不光对后代慈祥,对上辈也非常孝顺。
        我祖父70岁那年,在东边园子里割棕皮,一不留神摔了一跤,结果中风了,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年。在祖父瘫痪的这三年中,姆妈一把屎一把尿服侍着,嘘寒问暖不说,这份赃、这份累,这份坚持,是一般人很难做到的呀,祖父生病能碰上姆妈这样的人,也是祖父前世修来的福分。祖父没生女儿,自从姆妈来到家里,祖父就把姆妈当亲闺女一样看着,姆妈娘死得早,爷是哑巴,又离得远,除了祖母,没有有多少人心疼她,所以姆妈多次说过祖父是她这一生中最疼她的人。现在,祖父病了,有亲闺女一样的人服侍她,这也是缘份吧。人常说,善有善报,我祖父肯定前世和今世都积了德、行了善。
        姆妈性子直,刀子嘴,豆腐心。说话痛快淋漓,做事雷厉风行。为人光明磊落,处世从不藏藏掖掖。在韩婆庄,姆妈尽管个子小,但她是村里最能干的女人之一。她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经过抗日战争,土地改革,人民公社,分田到户等好几个变革时代,每一时代,她都相信劳动和汗水能发家致富。与人交往,她热情大方,宁愿亏自己,也要善待别人,因此她在村里的人缘特别好。有一回,村里摆喜酒,一位族下叫东升的堂叔夸起我姆妈的品德,他说:买生啊,为人处世,你们兄妹比不上你姆妈呀,你们要多向你姆妈学学呀。
        姆妈没上过学堂,不认字,是个文盲。她虽然没有文化,但她的心里有一些朴素的念想:为人要良善,做事要勤快,持家须节俭,养儿为心安。纵观姆妈的一生,她基本上实现了她心里这些朴素的念想。
        我姆妈一生最欢喜的是她有四个比较争气的儿女和一帮聪明可爱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我兄妹四个模样周正,为人正派。我哥在乡里当干部,我在学校做老师,两个妹妹也嫁得随意人家。逢年过节,每当姆妈见着儿孙绕膝,家中热闹非凡,我姆妈心里比吃了蜜还甜。有一回过年,我见着我姆妈眼睛在我们每一个脸上流连,她的笑容祥和、温暖。她觉得这辈儿孙满堂,她脸上有特别的荣光。见着村里的阿婆阿伯和亲戚,也经常夸我们儿孙的孝顺。在外人看来,我姆妈此生似乎活得很知足和完满。
        然而,我姆妈生活中也有缺憾,这缺憾来自我爷。我爷不仅沉默寡言,而且老实巴交,耳朵有些聋,他除了会做篾,啥也不懂,家里百事不劳神。家里里里外外全靠我姆妈一个人顶着。我姆妈作为女强人,讨得这么一个丈夫,跟村中有些享福的女人比,我姆妈总是觉得矮人一截,心有不安。她有时抱怨,嫁给聋子,是前辈子作的孽。我爷听完抱怨,也不言语,总是笑。我们乡下有一种说法,老天对婚姻挺公平,男女搭配总是一块干柴搭一块湿柴。我姆妈既是一块干柴,那就要搭我爷这块湿柴呀。我姆妈尽管跟我爷生了五个儿女,但觉得我姆妈对我爷的感情挺平淡。二00三年冬月十七,我爷因为心率衰竭在镇医院被误诊而离世,我们兄妹撕心裂肺,作为我姆妈,老伴先走了,她多么孤独,可她却没有表现特别的难过,眼泪流得也不多。只有一次,我到处找我姆妈,不见她的影子,后来在我家东边的菜园子里,看见她坐在一条门槛上,长时间沉默不语。以后接下来的七年,每逢节假日,我回家看望我姆妈,她也很少提起我爷。
        我爷去世后,我姆妈的晚年过得很不好,她的灾星似乎特别多。2005年和2007年,她先后两次从摩托车上摔下来,一次是坐我哥的摩托到她娘家荣家边过半年,一次是坐村里东生的摩托到三汊港镇买东西。两次摔下来,腿骨断了两次,尽管到大医院治疗,人能走路,但基本上还是成了瘫子,靠拄着拐杖勉强半自理。她为了不给我们兄妹添麻烦,她坚持自个儿打理生活,一个人住在老屋,有时到我们兄妹家小住,也是只住三五天,做客似的。哪怕是在自己儿女家,她也住不惯,因为说话的人不多。
        我姆妈晚年,还有一个愿想,她多次对我说,她此生受的苦太多,她想晚年多享几年清福,她想活到八十岁,因为我家祖宗,还没有一个人能活到八十岁。听见此话,我总是安慰她,说,姆妈,你放心,你能活到八十岁。因为疼爱我,我姆妈总希望我留在她的身边。我的事,她什么都顺着我。我一生所做之事,她总共只反对过两次,一次是2000年我从都昌调动到九江工作,一次是2007年我从九江调动到东莞工作。反对的理由是我离她越来越远。其实,两次反对,她都是对的,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无奈,我多读了一些书,总以为远方更好,有更多的人生愿景,心又太大,因而把姆妈的话当做耳边风。但每次调动之后,我都心存愧疚。
        我调到东莞工作后,一年回江西老家看姆妈只有寒假暑假两回了。每一次回家,姆妈似乎又苍老了一些。特别是第二次她摔断了腿,每次看她拄着拐杖踉跄前行,我都心痛。我知道看姆妈的机会看一次少一次了。我姆妈因为不识字,一生除了去过一回景德镇,没有到过更远的地方,可以说没有真正出过远门。她没有坐过火车,更没有坐过飞机。到东莞后,我想带姆妈到东莞住一段日子,顺便让他看看她儿子工作的地方。当我把这个想法跟她说,她开始不肯,我知道她舍不得钱。我说姆妈,你都一把年纪了,都说你疼我,你也不看看我在哪儿工作?看看我那么远工作的地方好不好呀?经我这么一急,她最终同意了。2008年12月,我搀扶着姆妈在九江登上了南行的列车。我们买的是卧铺票,一上火车,姆妈坐在床铺上这里伸伸,哪里捏捏,东看西看,跟小孩子一样新鲜好奇。晚上,火车咣当咣当响,我姆妈在床上翻来滚去,一夜没合眼,也难怪,她不习惯在火车上睡觉,火车颠啊颠啊,她生怕火车翻转开去。到了我们学校,她见学校既大又安静,对面山上还有鸟鸣,又没有人打麻将,可以安心工作,又能养好身子,她面露微笑,对我工作的新地方十分满意,她对我说:“崽啊,这是个好地方,你好好工作,我回去以后,你不要记挂家里。”姆妈因为热情,她不久还跟学校其他我同事的母亲们熟悉了,其中跟三个婆婆还混得特好。一个是来自江西彭泽的张老师他娘,比我姆妈小几岁;一个是来自湖北的王涛她妈,小我姆妈两岁;一个是来自九江的孔医生她母亲,小我姆妈一岁。她们三个就我母亲方言口音最重,我姆妈说的话,其余两个婆婆基本听不懂,但这并不妨碍她们结下深厚的友谊,不久,她们仨还合影留念,照片上,那亲密劲儿,像三个很亲的老姐妹!我姆妈小住的那段日子里,我老婆和孩子还在九江,所以我跟姆妈吃食堂,因为没有吃过食堂,姆妈觉得食堂的饭菜特好吃,饭又香菜味儿又醇,她说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饭。因为住得随心,又有人讲话,姆妈一住竟然住了28天,整整四个星期,这简直是个奇迹!要知道,这辈子姆妈那个地方都没有住过一星期!姆妈住的欢喜,我也高兴,为此,我还作诗一首作为纪念:

        《接老娘来到东莞》

        老娘做梦也没想到
        耄耋之年竟作了一次长途旅行
        从江西九江到广东东莞
        行程一千华里以上
        老娘带着一只旧旅行包??
        一条半高的板凳
        一支两用的木制拐杖
        去年秋天老娘摔了一跤
        幸好还有半个身子在动
        平生头一回坐火车
        啥都新鲜? ?
        在硬卧车厢
        娘左摸摸右捏捏
        东看看西看看
        嘿还有被子还有床还有厕所还有灯
        比家里都方便 
        突然
        哐当--哐当,轰隆--轰隆,
        老娘吓得心惊胆颤
        躺在床上??
        又是轰隆--轰隆
        老娘一宿未眠
        在东莞??
        冬天到处都是阳光
        舒适温暖
        老娘好像回到了春天
        脸上挂满了笑容 
        对面理工学院小山上
        时常传来清脆的鸟鸣
        听见鸟鸣老娘就想回老家
        想急了就拄着拐杖从楼上跛到楼下
        从楼下跛到楼上
        有时老娘长时间站在窗前
        眼睛里布满忧郁
        听见我走进房门
        她的眼睛马上多云转晴
        生怕我看见

        姆妈从东莞回家后,逢人便说,我细崽工作的地方真好,饭菜也香。他一个老实人,真是天照看啊。
        2009年国庆节,我接到细妹夫从都昌打来的电话,他说,哥,姆妈在县城做了检查,医生说得了食道癌,这结果还没告诉姆妈。听到这消息,我如五雷轰顶,天好像塌下来了。我急忙回家,和哥一起陪着姆妈到九江第一人民医院做检查,我托熟人找到一个主任医生,我把检验单递给他,说,孙主任,请你帮我看一下,我姆妈得的什么
        病?他一看都昌县医院的检验单,说,不用检查,是食道癌。我随即打电话给东莞的熟人---消化内科主人石主任,问他治疗方案,他说:有两种方案:第一,开刀做手术,根治疗法;第二,咽喉放支架,保守疗法。我说我姆妈75了,有高血压和胆结石,做手术有风险吗?他说,那就放金属支架吧,搞得好也能活三五年。我跟哥商量了一下,然后对姆妈说,姆妈,医生说不要紧,不用检查,咱们回家吧。
        姆妈听我说完,她的眼睛里闪过一片忧郁,她被我牵着的手也一片冰凉。
        我姆妈回家后,我一个人坐在九江甘棠湖边,哭了,很久。我哪知道,这是我一辈子所作的最愚蠢最残酷的一个决定,为此,我要后悔后半生。
        接下来同年年底,我们兄妹在九江第一人民医院给姆妈放了支架。接下来的大半年时间,姆妈比较顺当地吃了一些流食和软食;只要是姆妈喜欢吃什么,我们就给她做,她过得比较顺心。然而,到了2010年下半年,她的癌细胞扩散了,支架不怎么管用,她经常呕吐,吃什么吐什么。看到姆妈呕吐时的痛苦神情,我们也难过心碎。看到姆妈这个样子,当时在外打工的大妹回家了,专门照看姆妈。由于大妹耐心费神,大妹的饮食又料理得好,姆妈零零碎碎吃了一些东西,比如见着我她就说,大妹的猪脚烧得烂,好吃。鱼煮面,香,好吃。不过总的说来,姆妈吃进的东西少,吐出的东西多。姆妈痛苦时,也抱怨,说,年轻时想吃,又没东西吃;现在老了,有东西吃,可吃了又吐出来,这是哪辈子遭的罪呀。由于饮食越来越少,姆妈身体越来越虚弱,她的屎尿全靠我兄妹服侍,更糟糕的是,她双脚还开始浮肿。她知道时日不多,就打电话跟我说“崽啊,我要死了,你从东莞回来吧。”
        我到家时,姆妈神智还清醒,但人已瘦骨嶙峋,样子都变了。她脚肿得难受,叫我挠、摸,一挠,一摸,似乎好多了,我姆妈就夸我:“我的肝肠欸,手柔和得好啊!”
        当时是寒冬腊月,为服侍姆妈,我们兄妹轮流值班,一个个敖红了双眼,姆妈无力地乜着我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怕我们坚持不下去,更怕我们搞坏了身子,在我回家的第九天,我姆妈不舍地去了,去了。时间是腊月十三晚十点十五分。我姆妈离去时,终年七十七岁。
        我姆妈下葬前两天,韩婆庄下了一场几十年难遇的大雪。大雪纷纷扬扬,韩婆庄的山山岭岭,一片银白。
        我姆妈在韩婆庄生活了整整68年,现在,她在村东的野麦岭觅得了永久的宁静,韩婆庄啊,你是在用纷扬的雪花,为你的老媳妇披麻戴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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