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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房子,活者

发布: 2014-1-16 17:27 | 作者: 张慈



        来过我家的朋友,没有来过我家的朋友,久违了!你在佐治亚街522号里再也找不到我了,我搬了家。这是一栋格局自然,宽大美丽的房子,到处是 光。搬家是件大事,会有许多不适应。可生活中美好和谐、漫不经心的一面在搬家后终于显露出来。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生活会这么好,我会因变化而这样平静。很 重要的是,我的前途就是在这间舒适的房子里,吃、写和死去。
        
        猫
        
        我最担心的是怕因为搬家失去小猫。我对猫的疑虑是因为它曾经离开过我们,使我们在圣诞节走了几十条街,贴了许多寻猫广告。大人自责,孩子伤心, 可每个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它离家而去。后来它回来了,没人明白它是怎么回来的。我们养了它6年,它从来没跟我们说过话,它的感觉是我们无法知道的。
        猫只恋家不恋人。养过猫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猫来到新家后,会不会再次离去,因找不到新家的地址再也回不来?结果,它让我刮目相看!它天天躲在女儿的被窝里,顶多悄悄地溜出来喝口水,上个 厕所。这样过了两三天后,它开始下床,在个个房间探探,转转,然后彻底放松了,拣有光的地方放倒就呼呼而眠了。过去,它每夜要出门,6年中没有几夜是在家 睡,冬天也一样。这只猫是一只猎猫。夜里打猎,早上在门口的垫子上放一只老鼠,那是它献给主人的礼物。搬家后,它两星期不出门,这实在是让人大跌眼镜。孩 子打开门让它出去,它站着不走。要不就磨磨蹭蹭地出去,转一圈又很快回来。
        过去它和我们的关系只是回来吃吃喝喝,睡睡觉。现在它变了,变得和我们很亲近。
        这只小猫是一只白猫,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名叫梦。
        
        狗
        
        欧狗和寇狗是我的小女儿养的两条牧羊犬。欧狗是一条黑白斑花的母狗,有出众的反应和爆发力。寇狗是它的孩子,棕色,很幼稚。它们来到新地方,不 是太适应。狗的情绪比猫的反应要强烈。欧狗在原来的老家有个狗房子,它天天卧在里边。现在,它休息的地方是车库。它的脸上是很忧伤。它的孩子也不太喜欢这个新家,因为它过去喜欢趴在一丛蓝草里,那丛蓝草几乎就是寇狗的摇篮,它从生下来的第二个礼拜起,就喜欢蹲在那丛草里度过每一天。我们在新家的侧边也给它 种了兰草,但它从不理睬,它天天站在后门口等着我们开门让它进来。我们的孩子一看见它可怜的样子,就会让它进到屋里来。它是一只眼睛近视,表情憨痴,头脑 有点笨的4岁狗,绰号叫阿甘。跑起来就不会停,常常撞到家具,撞到人。它会去卧在床上。最让人头疼的是,他会偶尔在客厅里拉屎。最后只好把它也关在车库 里。
        狗啊,适应吧,适应吧!
        
        鱼
        
        鱼刚被搬来时,在水中精神抖擞,劲头十足地游东游西,游南游北。可不到一个月,这些鱼陆数死掉了。
        丈夫发现的,就扔到垃圾里,我发现的,就冲到马桶里。孩子呢,她们会把鱼埋到土里。最后一条死鱼,浮在水上,侧着身,瞪着大眼,我回房去拿东西来捞它,它却不见了。鸟吃了?是吗?不管是天葬,土葬,水葬,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挪了水,鱼死;挪了土,树死;挪了家,人要经受鱼死的心死;挪了国家,人 要经过脱胎换骨的死而后生。
        鱼死,暴露出动物对新家的不适应。它们通过死来传递消息,来提醒我有关它们的来历和与我们相处的细节。
        
        厨房
        
        阳光从天井进来,从西边照入厨房。我煮饭时可以看见外面,还有开门回家的丈夫。
        我已经给家人做了13年的菜了。厨房让我经常思考一个问题:我想去的地方太多了,想认识的人太多了,想干的事太多了,为什么我留在一个叫家的地方跟这个叫克利的在一起过了13年?他是谁?我为了什么?
        他像一个永远甩不掉的男朋友,转过来转过去都是他。我们曾是深切相爱的恋人,但是那种感情老早就消失了。他为什么留在这个地方付账单、开车、作“苦力”?我们家好吃的东西先给女儿们吃,然后是妈妈吃,最后才轮到爸爸。那两个小孩,她们又是谁?
        有时我会想,他对妻子及孩子的好,不是人最基本的感情吗?
        我做母亲抚养幼小的孩子们是人之常情。
        这些问题,为什么常常浮现?   
        
         孩子
        
        我本来有三个孩子。活者有二,死者有一。
        大的孩子要出门,说声,妈妈,我走了!她和朋友们骑自行车走了。
        小的孩子正好进门,说声,妈咪,我回来啦!
        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有张爱玲永没体验过,从没描写过的一种情感:喜悦。
        大孩子长得像东方人,性格也是含蓄上进、谦和开朗的。7岁过生日吹蜡烛,她的大眼睛灵光四射,愿望是祝世界和平。她跟爸爸一样,是一个恋家而怀 旧的人。她积攒中美祖先的老照片,在桌上摆上碗筷和盘叉,请白人的祖宗和黄种人的祖宗回家吃饭。没人教过她,天生她就具有这种情怀。她是我见过的所谓生命的奇特之一,无师自通。她的人生像是修女特瑞莎的早期。她功课好,排球打得好,吹黑管,弹钢琴,这个孩子追求完美,个性倨强又有責任心。
        老二是叛逆的,邪性的,她永远有儿童的强悍真实性。她穿衣服,喜欢宽又大,一层又一层拖出来,那是种童真的坦然。她的眉毛拧着,用柔软的手指弹钢琴,用最甜的声音叫妈妈。可她不照乐谱弹,她也不怎么听我的话。她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动物。见到动物她会变得亲切温柔。她跟我的关系,因为她还小,还可以靠人的力量去维持。再过几年,我所认识的小女儿跟她会成为什么人,可能就没多大关系了。
        
        爸爸
        
        狗叫了,我爸来了。
        爸爸的存在,就像我的厨房洗水池的水龙头,滴漏、隐患。
        我的爸爸是个好人。但他一生没有抚养过我,我和他没有感情。我所认识的爸爸,跟他的医学生涯或者他作为一家之主都没多大关系。他来美国帮我带老 二,可他来了就不肯回去了,他为了弟弟要留在这里赚钱。一个孤独的老人,不懂英语,没有医疗保险,开着一辆二手车到处跑,又与我合不来,他真是我的心病。 平时我不想爸爸,他有工作,有住处,有汽车,还有对美国的好奇心。可一听到滴漏的水声,我会惶惶不安地想起来:我的爸还活着,他就在我的附近!我却不闻不问,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心跳,悲伤,要发疯!有一次我在巨大的愁恨交加中开车去找他,我开了好几个镇,记不清他说过的地方。头顶上有飞机飞过,我想起什么来。我在离机场反方向的一条大道上边开边找,最后终于找到了那家叫“摇滚锅”的中餐馆。爸爸从厨房走出来时,头戴一顶厨师的白帽子很滑稽。我激动不已,那是我从未体会过的一种亲情。
        爸爸偶尔会回来,看他的两个小外孙女,他一来,狗就叫,狗特别喜欢他,他也宠爱它们,过去带它们散步,现在给它们带餐馆的剩骨头。
        爸爸拣了一只飞不动的鸟回来,用纸巾包着,路过我身边,他说:“禽流感,流感,连话眉鸟也不能摸了,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等待着外孙女跑过去拥抱他和鸟那几秒钟,是爸爸最心满意足的时刻。他苍老的脸在星期日的阳光下露出笑意。
        
        丈夫
        
        如果你见到他西装革履地在星巴克与人喝咖啡,如果他对面坐着的是经济月刊上的封面人物,你不要以为他们在谈生意。那是他与他的病人。
        他叫克利,是一个心理医生。硅谷的日子愈是不好过,他就愈忙,生意火爆。
        若我的家是一列火车,我即是掌盘的人,丈夫是蒸汽机,女儿们坐在列车上观望,狗、猫、鱼默默无语。
        克利在花园里刨土时,令我想起尼鲁达的另一首短诗:还有什么/?比看到一列淋在大雨里的/停着的火车/更令人悲伤的呢?
        他是一个每天6时起床的人;喂猫、遛狗、看股市、洗澡、上班。下班后,他不爱说话,一边喝酒一边给花草浇水。他喜欢听孩子们讲学校和同学的故事。从孩子小时候换尿片到带着女儿在上海城隍庙砍价买东西,他是实实在在的一个父亲。
        他是一个有心人。我们一起逛植物店,我指着一种花说,多好看,我最喜欢那种花。从此,从房子后门到我的书房的路上,他种满了这种轻飘飘的卡思磨花
        他是美国人,跟我没有共同的文化背景。他是一个脆弱的人,股市上不堪打击。他最伟大的地方是他深爱着两个孩子。
        
        作者:我
        
        写作不是我的职业,是命运。
        我永远与別人不一樣。
        猫,狗,鱼,孩子,丈夫,爸爸,天井,厨房,卧室,客厅,后院,游泳池,于我兼为文学现象;家,就是一种文学现象。
        我,也是一种文学现象。
        有的报栏将我这样的人称作旅美作家,那是通俗文学范畴的价值演义,与我的文学构成和自识适度无关。我有着太多的负面过去,但发现未来总给我一种惊讶,有些我没有想过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最终会发生在我身上。比如,家就是一种。
        对我来说,来去自如才是最佳的选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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