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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串碎珠米

发布: 2014-1-02 19:20 | 作者: 久野



        寒假的一个下雨天,海艳和几个伙伴一起,在她幺叔家吊脚楼的私檐上捡子,不小心吞下了一串碎珠米。九岁的海艳还从未想过死是怎么回事,所以,当时她并没有感到有多怕,除了喉咙哽得特别痛。碎珠米很光滑,黑色的,有孔,就像珍珠。前几年,她特地从一个同学家挖了一棵,带回家栽在场坝边。直到今年,那棵绿色的,叶子形似高粱的树,才结出了碎珠米。海艳几乎每天去看几遍,看看碎珠米长多大了,看看碎珠米变黑了没有,看看碎珠米是不是已经像珍珠了。终于,到了秋天,碎珠米长得又黑又光滑了。她喜不自胜,摘下这些碎珠米,仔细地抽出叶茎,然后,用麻线串成一串。往年,她捡子只能用苞谷串,今年,她也有碎珠串了。她的那副子是由四颗麻将组成。这四颗麻将,是她去城里的亲戚家玩,特地要来的。在同学之中,能用麻将作子的很少,大多是木头削制的。可以说,拥有一副麻将子,简直就是一种骄傲。唯一不足的是,她没有碎珠串。而今年她也有了碎珠串,这下,可谓完美了。还从未想过死是怎么回事的海艳,肯定不可能知道,就在她吞下碎珠米十四天后,她躺在床上,咽下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
        一起捡子的,有大她三岁的哥哥长青。长青要她吐出来,就是吐不出来。海艳一脸憋得通红,眼睛里呛出了泪水。长青就拍她的背,经常吃红薯哽住了,他也这样拍自己的背。海艳弓着身子,趴在吊脚楼的私檐上,嘴里打着干哇,就是吐不出那串碎珠米,楼板上倒是吐了一大滩口水。长青见拍背没用,就叫她用手指扣喉咙。一扣喉咙,就会呕,一呕,肯定就把碎珠米呕出来了。海艳试了几下,吃的东西差不多全呕出来了,也没呕出碎珠米。她直说喉咙很痛,一吞口水就特别痛。长青无法,只得喊父亲。他一直没喊父亲,因为他怕父亲骂他。自从上次砸坏了华坤家牛的眼睛,被父亲狠狠地打了一顿,他就更恨父亲,也更怕父亲了。看着妹妹那副脸色,实在怪吓人的,如果再不喊父亲,或许会被骂得更凶。他便跑到私檐的一头,放声喊道:
        “爸爸,你快过来,海艳吞碎珠米了。”
        翠云正在灶屋里炒菜,听见坎上长青在喊,炒菜的声音太大,没听清楚在喊什么。接着,只听见老三开骂了。她断定老三又在骂孩子了,心想,老三也真是,动不动就拿孩子出气。等她炒好了菜,准备把洋芋下锅时,听见了老三的喊声。老三在喊对门的老大。洋芋一下锅,顿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炸声,她用锅铲一阵翻搅,又没听清楚老三在喊什么。炒了一阵,洋芋散发出一股香味。她便把筲箕里的米胚子倒进锅中,用锅铲推着,使其均匀地覆盖住洋芋。然后,她坐在灶孔前,投了一些木柴进去。灶孔里的火呼呼地燃烧起来,扎出一片红光,映着她棕色的面孔。雨还在下,屋檐水拍打着阳沟。天怪冷的,莫非要下雪。屋子不严实,呼呼的风,从木板缝隙间灌进来。她坐在灶孔前,也不禁打了几个冷颤。估摸着饭快好了,她走出灶屋,穿过堂屋,站在阶檐上,喊男人吃饭,一边又忍不住问道:
        “老三先前喊老大干什么,喊得那么急?”
        宗曹轻轻吹着口哨,双腿夹住一个即将完工的背篓,挑上压下的把一根篾条编进去。他的动作非常麻利,似乎不是他在编织,而是那根篾条在自行编织。见女人这么问,他便不假思索地回道:“在喊老大过来化酒咙水。”
        他想赶在吃饭之前,把这个背篓编完,就没再说下去。明天逢场,翠云要去卖背篓。多编一个是一个。他准备打夜工,再编一个出来。多一个,自然能多卖点钱,也就能多买点粮食。家里的粮食已经不多了,再不买,过不了几天就没米下锅了。翠云虽没说,他岂能不知道。
        翠云更疑惑了:“化酒咙水?出了什么事?”
        他知道翠云不问出个究竟,肯定不会罢休,就干干脆脆地说:“海艳吞碎珠米了。”
        翠云听后,也没怎么当回事,毕竟和老三家又不说话,只是催促道:“快吃饭吧。”
        宗曹满心思只在编背篓上:“等我把这根篾条编完。”
        林森很快就赶过来了。他到底上了些年纪,走几步路,已经累得只喘粗气。走到场坝里,老三就迎了出来。海艳穿了一件补疤连补疤的破衣服,坐在堂屋里的椅子上,双手掐住脖子,还在使劲的呕吐。菊香拍着她的背,见老大来了,慌忙叫坐,一面倒茶装烟。
        林森说:“吐不出来就别吐了,一副酒咙水下去,包然就屙出来了。”
        德明赶紧取出苞谷酒和一叠草纸,又叫女人拿杯子。菊香慌忙进了灶屋,倒掉杯子里的茶叶,用水冲了冲。林森倒是一点也不急,他已经缓过气来了,慢悠悠地抽着烟。一切都准备齐全了,他才慢悠悠的开始。长青没见过化酒咙水,就站在一旁看。林森吩咐菊香倒一些开水在杯子里,又吩咐德明拿一个碗来。他倒了一些苞谷酒在碗里,取了一张草纸,浸入酒中,翻搅着草纸蘸了蘸。他的动作很慢,眼睛微微闭着,嘴里还在念着什么。长青听不清他在念些什么,想必是咒语。之后,他摸出一个煤油打火机,点燃了那张草纸,伸进杯子中,使其燃烧。这期间,海艳也好奇地看了几眼大伯。但她的喉咙实在太痛了,顾不上多看,只想把杯子里的水喝下去。林森不慌不忙,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拿着草纸,嘴里还是在念着些什么。草纸快燃完时,他将其取出了杯子,在杯子上方划来划去。然后,他把杯子递给海艳,叫她喝了。海艳接过杯子看了看,里面飘着一层黑乎乎的纸灰。不过,她并没有犹豫,忍着痛,几口喝了下去。
        林森慢条斯理地说:“就算卡的是骨头也能打下去。”
        德明两口子都乐呵呵地笑了。见海艳喝完了,德明满含期待地说:“你吞口水试试,还痛不痛。”
        海艳小心翼翼地吞了一口,面有难色地说:“感觉还是痛。”
        林森不以为然:“哪有这么快,三天之内,包然没事了。”
        从海艳喝下酒咙水的那一刻,德明两口子几乎就已经放心了,没再把这当回事。所以,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不管海艳有多痛,德明直说药效还没完全发挥,过了三天肯定就好了。由于是下雨天,无法下地干活,大人小孩几乎都在家里玩。而且,冬天也没什么活可干。男的多是在家编背篓,女的多是上山砍柴。海艳只好忍着痛,依旧穿着那件补疤连补疤的衣服,和伙伴们一起玩。直到死的时候,她还是穿着那件补疤连补疤的衣服。
        华坤是当天晚上告诉他父亲,海艳吞了碎珠米的。东老幺一听,就吼华坤。因为自从那次长青砸坏了他家牛的眼睛,他和德明两口子大吵了一架之后,就警告过华坤,不要再和那两个东西瞎伙在一起。于是,华坤就不敢再去找长青和海艳玩了。不过,只要天一晴,去山上放牛,大家还是照旧。这几天接着下雨,牛也不用放了,每天给它喂一些干稻草就行了。华坤只好一个人呆在家里。他很想告诉父亲,那次砸牛的事,不能全怪长青。长青完全是为了帮他把牛赶出来,不小心才一石头砸中了眼睛。他一直不敢把实情告诉父亲。就算说出实情,父亲恐怕也不会便宜长青家。反正,他不会把长青家的黑牯还回去了。他家的瞎子黄牯换了长青家的黑牯,他总觉得过意不去。为此,长青挨了一顿打。那晚,他睡在床上,只听见竹鞭的抽打声和长青的哭喊声。第二天,他偷偷地跑去长青家看。他们都上坡了,没人在家。他看见灶屋里,有一大滩血迹。
        东老幺很清楚,自己的黄牯换了德明的黑牯,一点都不吃亏。那天夜里,他原本要去喊宗曹,把黄牯杀了卖肉。另外,再要德明赔一笔钱。德明没钱,一分钱都没有。两家大吵之后,在邻里的劝和下,东老幺才肯坐下来商量。结果,德明只好很不情愿地换了牛。自此,两家不再往来,见面也不说话。
        换牛之后,翠云当着宗曹说:“老三家真倒霉。”
        翠云家和老三家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也是许多年不说话。对老三家的事,翠云并不想过问。翠云或许连想也没想过,八天后,她会自动走进老三家的大门,并自己掏钱为海艳买了一套衣服。当她再一次听见老三喊对门的老大时,她还是不知道海艳吞了碎珠米到底有多严重。她还以为经老大的酒咙水,肯定已经好了。老大的酒咙水,可是在村里远近出了名的。不管是谁,或是卡了鱼刺,或是卡了刷把签,只要喊老大去化一下酒咙水,没有不好的。而老三又在喊,显然海艳的碎珠米还卡在喉咙里。
        林森依旧不慌不忙,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海艳,当下就掐指算了一通。这一算,他就问老三:“这一段时间有没有动土?”
        德明回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在哪儿动过土:“坡上我去挖过土,应该没问题吧。”
        林森很有把握地说:“你肯定在屋边动过土,好好想想,是在哪儿?”
        菊香突然想起来了,就提醒说:“那天,你不是把磨子移开了?”
        德明的确把磨子移开了。磨子原本在柴房外面,为了方便,他花了差不多一整天的工夫,才把它移到了灶屋外面。
        林森说:“这很显然,是被磨子压住了。既然找到了原因,烧点香纸,打整一下就没事了。”
        德明赶快拿出香纸和斧头,带老大去到磨子边。林森手持斧头把,在地上一阵敲敲打打,嘴里叽叽咕咕念叨着,来回敲打了好几遍。最后,他点了三根香,插在磨子边,又烧了草纸。回到屋里,他开始对着海艳施法。长青像看稀奇一般地盯着看。只见他双手在海艳脖子上方来回抚摸,动作很慢,嘴里依旧叽叽咕咕念叨着。抚摸了四五下,他五指略弯的手便聚成一个爪形,似乎在抓着什么,抓了就狠狠地扔出去,如此反复抓了四五下。整个过程中,他丝毫没碰到海艳的皮肤,双手始终悬浮在空中。施完法,他要海艳好好睡一觉,别吃太粗糙的食物,过几天,自然就好了。
        翠云是从长青口里得知,老大怎么给海艳施法的。长青学得挺像,在空中抓来抓去,又胡乱地念叨。这几乎成了长青在伙伴们面前炫耀的一种本事。伙伴们见他这么手舞足蹈的乱抓,都捧腹大笑。翠云没笑,因为她相信老大的法力。据说,老大的法术是从金边鲁班书上学来的。当然,他只学了一半。因为任何看金边鲁班书的人,都不能看完,看完就会瞎眼睛。法术自然也不能学完。学了法术的人,经常不走运。这也是对看金边鲁班书的一种惩罚。所以,一般人不会去学法术。每当有人叹息林森倒霉时,翠云就会说:
        “他嘛,帮得了别人,却帮不了自己。”
        东老幺就亲眼见过林森施法。那还是很多年前,在搞公社的时候。集体的牛死了,大伙剐了吃肉。村支书贪便宜,多提了几斤牛肉回去。林森不服气,就暗中施法。东老幺一直知道林森会法术,却从未亲眼见过。林森悄悄告诉他,村支书提回去的不是牛肉,叫他自己去看。村支书的牛肉,是东老幺亲手割下来的,怎么可能不是呢?于是,他就去了村支书家。果然,村支书站在大门外大叹稀奇,围了一圈人在看热闹。原来,村支书提回去的牛肉,不知走到哪儿,就变成了几张红纸。东老幺还走上前去捏了捏,的确是红纸。不过,他并没有告诉村支书是林森施了法。因为他知道,既然林森敢告诉他,肯定就不怕他揭发。这事,作为他和林森之间的秘密,几十年来,他没在任何人面前说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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