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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的小镇

发布: 2013-12-26 19:52 | 作者: 李唐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海边。风不停地吹着脸,风中飘荡着粗糙的盐粒。伸出舌头,腥咸的味道在味蕾上浸染。海浪有时跃起很高,浪的顶端总是闪闪发光。海鸟鸣叫着盘旋在头顶,尖细声如汽笛。它们等待着食物和盐。当它们发现目标,就会一跃而下,从海面上飞速掠过,又扬至万里高空。这个时候,它们的喙子上总会叼着一只鱼或虾米之类的东西。它们具有腐蚀性的粪便掉落在礁石上,斑斑点点。
        当太阳从海面上渐次升起时,海面的颜色也出现不同的层次变化。一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孩子总是在这个时刻来到海边,爬上大块的礁石,在那里看日出。伴随着他们的大呼小叫,海面变幻出各种不同的色彩,直到太阳完全升到空中。这时,阳光就会变得十分刺眼,孩子们捂着眼睛,一哄而散。如白色雕塑的云朵飘浮着,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我总是觉得,每天都像是一个轮回。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上来。我们对着太阳发呆、聊天、唱歌、打喷嚏。当我也像那些孩子般的年纪时,我曾拿起木头手枪,对着太阳连续发射着虚无的子弹。我期待看见太阳被击穿,轰然落下。我期待着,又隐约害怕着(如果真的成真)。当然,太阳从来都没有过变化,它升起来又落下去。  清晨,一群群剃着光头、穿着宽大的白色袍子的人总会走过沙滩,留下一排排脚印。他们是谁?我从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几乎没有表情,耳朵上挂着银饰的挂坠,沉默不语,默默地在沙滩上走着,留下脚印。他们要做什么?没有答案,因为根本就没有人提出问题。他们像是一个个沉默的符号,风吹起他们宽大的袍子。他们走后,海水涌来舔舐那些脚印。
        他们最后总会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曾看到过一个同样剃着光头、穿着白色袍子的小孩奔跑在他们中间,像是一只不合群的海燕。
        我想,我或许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但现在早已遗忘。我也曾光着脚丫,奔跑在这沉默的队列中,然而,我终究忘记了这一切,变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漫游者。
        为了追求一闪而逝的幻觉,为了将那幻觉牢牢地抓在手中,我撕碎了无数张模糊的素描画像,凌乱的碎片化成翩翩起舞的白蝴蝶,飘荡在天空与海面的中央地带。阳光照耀着它们,好像造物主要赋予它们以生命。但这一切都只是错觉。我也是被撕碎的纸片。
        穿着白色袍子的不语者,银制的锁链哐当作响。
        我站在被海鸟粪便覆盖的礁石上,抱紧双臂,或者费力地点燃一根烟(你知道这有多么难!)。微弱的火苗轻易地被海风熄灭,不发出半点声响。我曾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听到过骨头在阳光下折断的声音,那么清脆。我摇摇头,有一个被遗忘的东西在头颅内滚来滚去。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在这样一个晴朗的早晨,我觉得自己是那么轻。这轻使我尴尬,使我羞愧,使我几乎丧失了勇气。小船出海了,我听到水手们召唤我的声音。凝固的盐粒在他们强壮的臂膀上闪烁着白色的光。海面轻轻托举着小船。
        我认识他们中的一个,一个叫拉松的家伙。他有着憨厚的笑容,和一蓬乱糟糟的胡子。他也是我的唯一一个读者。我曾写过一本关于天气的书,那是我想象中的天气。世界尽头的天气。不爱说话的天气。时而变化莫测,时而凝滞不动的天气。快速奔跑的天气。不存在的天气。看不见的天气。患了忧郁症的天气……
        他对我说,我理解你。
        我相信他,他确实理解那些天气。我感到很欣慰。那些天气终于还是被遗忘了,连同那本书,水手们不需要晦涩的天气,他们避之不及。有人偷走了我的书。我怎么也找不到了(我怀疑我是否真的找过它)。
        我将烟头碾碎(重复过无数次),朝拉松的小船走去。他举起一只手,作帽檐状遮挡阳光。我知道,从他的方向看,我是逆光的。
        白蝴蝶飞舞、融化在我们中间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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