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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水豆腐

发布: 2013-8-29 16:15 | 作者: 艾玛



        林的妻子看着林日渐阔大笨重的背影,不由笑了。她想起了当时看那封信时的情景。那时他们新婚燕尔,年轻的林还瘦削得像竿竹子。他们结婚没几天,林就爱上了杂货店清静的生活。“学校就像一只蜂桶,成天只是嗡嗡嗡、嗡嗡嗡……”林很有些愁苦地对她说。没多久,林就毅然辞去了中学历史老师的教职,开始和她一起打理杂货店的生意。
        林的妻子记起来,当时林从那所中学的教师宿舍里搬过来几只皮箱,她在为林整理其中的一口旧皮箱时,发现了一叠用橡皮筋捆扎在一起的信。她以为是林的某个旧情人写给林的,于是满怀好奇地打开了其中的一封。林的妻子展开信纸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字:王不能举。林的妻子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她正好知道“不能举”是什么意思。那个“王”是谁呢?为什么会有人专为这个写封信来告诉林呢?林的妻子自小在杂货店长大,从未离开过这个小城,情史简单清白,她希望她的婚姻生活也能清白简单。一个小城里的小小的杂货店,能铺得开什么呢?林的妻子手里攥着那封信,想来想去,认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林的旧情人写信告诉林,她的丈夫,一个姓王的男人,不能人道。一个女人写信告诉一个男人,她的丈夫不行,这样一封信意味着什么,傻瓜也能猜得到。为此,林的妻子度过了一个忧心忡忡的新婚期,痛苦和猜忌几乎令她窒息,她飞快地消瘦下去。不久,林察觉到了妻子的异样,跟在妻子身后细细追问,这才知道了妻子莫须有的忧愁。林在杂货店的一堆五金件后面追上妻,他把妻子搂在怀里,为妻子讲述了他与金生的通信,以及那位国王的死。林告诉妻子,金生认为,这场被很多人赞誉为历史上最彻底的革命,借助了一个流言,骑上了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暗箭最后得以抵达终点。因此金生认为,历史偶尔也会被人操纵,很难真正交还到人民手中。林的妻子不懂这些,她关心的是,会使一个国王丢掉性命的流言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流言呢?林告诉妻子,在那个国家,历代国王都被赋予了神性,人们已习惯于把他们的国王当做神来敬仰,革命发展到一定地步,就很难再深入下去。不久,两幅精美的蚀刻版画的出现改变了这个局面。这两幅版画一看就知是出自名家之手,技法细腻,色泽明快,人物呼之欲出、栩栩如生。一副刻绘的是国王与王后在床,而国王却不能举起的模样,另一幅刻画的是王后与众侍卫淫乱、并诞下王子的场景。这两幅版画很快就流传开来。为满足更多的人欣赏的需求,无数的复制品也应运而生。这个国家的民众饱览了国王的床帏,这才如梦初醒,国王不过是猪豕!甚至比他的臣民还要卑下——他的臣民至少还能克尽人事,为自己延续血脉。这两幅版画就像两把利剑,直插国王神圣的两肋……
        林的妻子听完这个故事,很讶异男人的古怪,几百年前的老经,翻着有什么意思呢?而且,这老经,还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那么一个地方的老经!
        林的妻子还记得林当时把她搂在怀里,有些羞愧似的在她耳边喃喃低语:“这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我来到这个地方,遇到了你,还有你的这个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杂货店,多少年过去了,许多东西都没了,它还在……金生过于关注某种表象,而我则不再把脑袋探进过去,探听与猜度都无意义。我想,所有的过去……”林把怀里的妻子使劲地搂了一搂,道:“所有的过去,都不过是在提醒我们要珍惜现在,稍纵即逝的现在。以前,我是那么热爱阅读,乐意接受别人在书中告诉我的一切,现在我才慢慢明白,读书,实在是一件十分无趣的事情呢,我曾经苦苦寻找的东西,并不在那些书里。”
        林的妻子读书不多,因而对读书这事谈不上有什么感想。只是,一个国王居然会因为不能人道而丢掉脑袋,这个故事令林的妻子感到新鲜。哈!想想看,一个国王,一个软绵绵赤裸着的国王……她把脸埋在林的胸前,“咯咯咯”地笑个不停。那个晚上她和林前嫌尽消,极尽缱绻。日常生活的力量总是巨大的,在这个夜晚过后,林的妻子忙于杂货店的生意与一日三餐,很快就把这个故事和这个叫金生的人,一并都忘了。
        现在这个叫金生的人,居然还有心跑这一趟。林的妻子拌着豆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地笑了。
        夜幕四合。
        林与妻子相对而坐,就着葱拌豆腐吃馒头。搁在窗台下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一段广告。一只壁虎沿着潮湿的窗台慢慢向墙角爬去,林看见它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将细细的舌头弹出,飞快地卷食了一只仓惶飞过的苍蝇。
        林的妻子为了打破餐桌上的沉默,讲了几个从麻将桌上听来的笑话,其中一则笑话与愚人有关。说是一个小村里有两个愚人,有一天,他们为天上那一轮圆圆的发光物体到底是太阳还是月亮产生了争论。两人争执不下,恰好有路人经过,于是他们跑去向这个路人请教:天上这个亮晶晶的东西到底是太阳还是月亮?这路人抬头往天上看了看,低头沉思了一会,万分抱歉地说到:“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因为我只是路过,并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林觉得这个笑话非常可笑。
        “我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林的妻子重复着这句话,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林也忍不住笑了,并从中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智慧。
        “如果说给金生听,他大约也会笑起来的吧。”林想。
        林把手里的纸扇打开慢慢摇着,清风徐来,林一边吃饭,一边默默端详着纸扇上陈旧且略显稚嫩的字迹……昨日之日不可留。那些少年心事,于今天的他已觉陌生。
        林看着手中的扇子,对妻子说道:“有件事,我不太明白。我去买馒头的时候,顺便去了趟凤来旅馆……”
        “凤来旅馆?怎么——”
        林搛了一块豆腐送到嘴里后,说:“他们说,这几天里,客人倒是不少,但是,并没有一个叫金生的人入住过。”
        林的妻子想了想,笑着对林说:“或许金生只是个笔名。以前,你不是也有过一个笔名的么?”
        “那倒是……”林看了一眼妻笑吟吟的脸,有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刚刚他向凤来旅馆的老板打听,近来有没有一个来自石城的金生,石城横街七十五号的金生入住过。老板把旅客登记薄仔细地翻查了一遍,既没有发现来自石城的旅客,也没有发现叫金生的旅客。林走出凤来旅馆后,老板却又一摇一晃地追了出来。“你确定,就是石城吗?”老板满脸狐疑地问林。林很肯定地说,是的,石城!老板于是告诉林,几天前的电视里播放了一则水下探险的新闻,五十年前,就在沿海的那个地区,为了修建一座水库以解决一省的稻田灌溉,人们淹没了一座地势低洼的县城,这个县城,就叫石城。
        “七十五,会不会是……其实无?”老板说着话,摇摇头,眼神却异常地阴郁起来。他直直地看着林,说:“五十年前,我们都还没有出生呢。”
        “你真应该把金生留下来的,一起吃一顿晚饭该有多好。也不知道这些年来他过得好不好?我们可以请他去临江楼吃饭的,现在好多人请客都是去临江楼,在那里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看清幽的河水。还不曾有朋友来看过你,我们也还从来没有请过你的朋友到临江楼吃饭呢。”
        林对妻子说:“说到河水,我一直想问你,这条河是我见过的最干净的河,这条河里的水是我见过的最清澈的水,我曾站在岸边,数过河里的游鱼。可是为什么这座城里的人只是用井水做豆腐?为什么不用河水呢?就连开在江边的那家豆腐店,也是不畏路远地跑去山上的寺庙里取井水回来做豆腐,这是为什么呢?”
        林的妻子把碗筷放下,道:“听说原先也用河水的,你一等啊——”林的妻子起身走到靠墙的一张桌子前,一个抽屉接着一个抽屉地翻了起来。林的妻子从这张桌子最底下的抽屉里翻出来一本旧书,她把书捏在手里,走到屋外往墙上拍打起来。林听着黑暗中传来的“啪啪啪”?的拍打声,想象着灰尘飞起来的样子……一小团一小团薄雾似的尘埃,烟花似地快速升腾、消散。
        林把碗筷推到一边,从妻子的手里接过了那本旧书。因为长久不见天光,书的纸张已变得非常潮软,有些书页都粘黏在了一起。书的封面暗污且边角异常卷曲,林用指甲把书页轻轻刮平,拎着书脊轻轻抖了抖。林把书举到灯下,辨认了半天,才依稀认出了封面上“一只不肯离开的海豚”几个字。
        林的妻子拿起碗筷继续吃饭。电视里开始直播幸福号高铁列车的试运行,子弹头形状的火车头、银灰色的流线型车身看上去都漂亮极了。林的妻子两眼盯着电视机,说:“写这本书的人,就是在我们这个小城长大的。你把书翻到第一千零一页——可能是一千零一页——他在那一页记载了一件事情,大概是在那一年的夏天,不过也有可能是在秋天——不记得到底是秋天还是夏天了!总之是某一年的某一天吧,确确实实就发生在我们这里。自那件事以后,我们这里的人,就都不肯吃用河水做的豆腐了。我小的时候还常听人提起这件事,大家都说这个人写的是真的,后来,人们就不太提起它了——时间太长了。但是豆腐呢,却还是一直用井水做。大家都说那件事是真的。不过我并没有亲见,所以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一年,我还没有出生呢。”
        林把书翻到第一千零一页。
        “……X最后一次在河滩上玩耍的时候,看到一队一队的尸体从上游漂流下来?。那些人是被用枪或者其他的凶器打死之后抛入河中的。暗红色的河水温情地推送着他们……”1
        林看到这里,抬起头看着妻子问道:“你还能不能想起来,到底是哪一年?”
        “谁知道呢!我还是很小的时候听人说的。临江楼那一带地势高,听说啊,当时有那么一段时间,这城里的人每天都跑到那儿去看从上游漂来的尸体。你知道的,临江楼那儿有个回水湾,这些尸体三五成群地漂过来,他们就像约好了似的,一个跟着一个汇集到那里。听说,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把脸埋在水里一路漂过来的——后来我见过死青蛙死鱼什么的,都是肚子朝上漂在水上,而这些人却很奇怪,差不多都是把脸埋在水中……”
        林想象着一群人把脸埋在水中,随着河水漂荡而来的情景……他们一个跟着一个来到临江楼前的水域,被河水不停冲刷的身体轻轻碰撞,挤作一团,就像是在水里密谋着什么好玩的事情,似乎只要有人一声令下,他们就会齐齐地从水中仰起脸来,哈哈哈大笑着,吓岸上的看客们一跳。当然,林知道他们最终并没有这样做,他们只是在临江楼那儿稍做停留,然后就和河水一起拐个小弯,又悄没声息地一个接一个地继续往下游漂过去。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来自哪里,也没有人知道最后他们去了哪里。”林的妻子思忖着说道。
        林默然,有些忧伤地想象着这一场漫长的无声的旅行,一群尸体的旅行。
        林的妻子看着电视,过了一会又说道:“这些我都没有亲眼见过,所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后来人们只用井水做豆腐——这一点倒是确凿无疑的。”
        林低下头去继续看书。
        “……X注意到了一具很小的尸体,它正朝河岸漂近。很快,它就在离X不远的河岸边搁浅了。X走过去,走近那一具很小的尸体,那是一个也许还不到一岁的孩子的尸体。那个孩子的身体被铁丝紧紧地捆绑着,看不出有枪伤或者击伤。
        他也许是活着被抛入河中的。X望着刚刚漂远的那一队尸体,这个孩子就是从那一队尸体中漂游出来的。也许那里面有他的爸爸妈妈,X心想,或者哥哥姐姐,或者爷爷奶奶,也许那一整队尸体就是他的全家。X伸出手来,他想将孩子的尸体推回到河水中去。他觉得他应该去追赶那一队尸体,他应该跟他的全家呆在一起……”2
        林慢慢把书合上。
        电视里,幸福号新型高铁列车已经驶出了火车站。播音员用动听的声音讲解道:“这列新型高铁列车从启动到时速提升到三百公里,只花了六分钟。列车时速上了三百公里以后,就基本维持在三百二十到三百三十公里之间运行……”?镜头扫过车厢内部,林看见列车行进得相当平稳,倒立在餐桌上的矿泉水瓶、手机、香烟盒都稳稳地竖在桌子上,历久不倒。
        林把一只胳膊搁在餐桌上,身子往后靠过去,一直靠到了墙上。窗外夜如泼墨,有凉风几许隔窗吹送。林看着电视,把后脑勺抵在墙上,轻轻地缓缓地舒出了一口气。
        高铁列车一路风驰电掣。
        真是漂亮!林想。那个人,X,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呢?
        林用一根手指轻轻地把那本书从自己面前推开。林有些羞怯地瞟了一眼他的妻。他的妻面带了一丝微笑,正聚精会神地看电视,完全没有主意到他的这个小动作。就像流星划过夜空,高铁列车正飞速穿过一片美丽富饶的田野。播音员解释说这列列车的速度堪比飞机,将极大地缩短沿线各个城市的时空距离。林的妻子看得简直入了迷。高铁列车也将经过他们生活的这个小城。毫无疑问,他们的生活将变得更加便利。林两眼看着电视,想,很快,他和妻子,也许还有患萎症的旅馆老板,还有小城里的每一个人,也许,还有X,是的,X,那个童年时在河滩玩耍的孩子,所有的人,都将可以很方便地搭乘这列幸福号,愉快地出门旅行……
        (1、2引自薛亿沩《一只不肯离开的海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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