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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水豆腐

发布: 2013-8-29 16:15 | 作者: 艾玛



        林与妻经营着一家杂货铺,几十年来一直过着简单安静的生活。林没有子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他的妻喜欢打麻将,但也并不上瘾。经营杂货铺所得不丰,但林与妻所求亦不多,豆腐青菜,布衣陋室,亦自欢喜。又适逢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年月,林的生活里委实没有什么值得他操心的事,所以一过四十,林就一味地发起福来。
        林与妻生活的这座小城位于湿热的南方,香樟树浓郁的阴影常常遮盖了大半个街道。发了福的林每日坐在光线黯淡的杂货铺里,手捧一杯清茶,看街上车来人往,听微风掠过树梢……四季变换,光阴荏苒,雨雪风霜露与电,林都只作如是观。
        一日午后,晴空突变,风雨大作。
        林坐在杂货铺内,见门前的行人鸟兽一样四散奔逃,街道、树叶与屋瓦都被密集的雨点敲打得噼啪乱响。很快,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浓烈的雨水的腥气,令林忍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林打完喷嚏,抬头却见一位老人摇着一把纸扇,不紧不慢地踱步走进了杂货店。林平常总是安静地坐在店内一角,从不在客人进来的时候起身迎客,这日,见老人进来,林竟不由地站了起来。
        老人气质安详,身材高大,满头如雪。林恍惚觉得曾在哪里见过他。
        老人径直走到林的面前。
        老人把手里的纸扇合上,微微俯下身来,双手按在林面前的一张泛着油光的松木桌子上。老人用一根青白枯瘦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微笑着看着林说:“我在凤来旅馆住了七日,七日见你都如一日。我想,你一定是林,这一回我大约不会搞错!”
        林有些惊愕地看着老人。
        杂货店对面就是凤来旅馆,隔着一条并不宽阔的街道,凤来旅馆狭小的前门就夹在一家鞋店与一家服装店之间,是很不起眼的,以往林都没怎么注意到它。当然,林偶尔也会看到跑长途路过小城的卡车司机,将装满货物的庞然大物般的汽车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弯进附近的某条小巷后,拖着疲累的身躯、拎着只瘪瘪的帆布包前来入住。旅馆的老板,林也是认得的,是一个脸型狭长、颧骨高耸、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常年要喝银环蛇泡老酒来对抗家族遗传的某种病因不明的萎症,年纪似乎与林不相上下,走起路来身子左右摇晃,脚板刮得地面沙沙发响。林偶尔也会在街上碰到他。碰到时,彼此微微颔首而过,并无什么别的交集。
        老人直起身来,环顾着杂货店琳琅满目的物品。
        老人从身边的货架上取下来一袋儿童字母饼干,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老人把饼干放回到货架上后,转过身来微笑着对林说:“我乘坐K75次列车去另外一座城市,听到列车上的广播里报站名,突然很想来看看你。我先去了你最初工作的那所中学,学校的看门人告诉我你早就辞职了,让我到这家杂货店来找你……呵!真是不错!一个历史老师的杂货店,所售的东西居然都是真货!”老人笑着把饼干放回到货架上。
        林困惑地看着老人。
        林当年离开京城到这座小城来,坐的也是K字开头的某次列车,陈旧的深绿色车体,老式的火车头,开动的时候“嘭嚓嚓、嘭嚓嚓”地像是要跳华尔兹。不久的将来,更快更舒适的高铁将要取代它们。幸福号,每天的电视新闻里都有关于幸福号高铁列车的报道。林的妻子希望有一天他们能乘坐幸福号去旅行。
        林不解地看着老人,满腹狐疑地问道:“您是……”
        老人微微一笑,道:“——我是金生。”
        “金生”这个名字就像一阵风,忽地吹开了一扇虚掩的门。林看到了一段被他遗忘在门后的色彩斑斓的光阴……有那么一瞬,林仿佛被一道强光照到,很有些头晕目眩。
        老人将手中的纸扇停在胸前,扇面上“清风徐来”四个墨字就像栖息在空中的蝴蝶。林隐约想起来,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一把纸扇,很多年前的一个令人悲伤的夏天,他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临来这个小城的中学报到前,他在这把纸扇上写下了“清风徐来”几个字,然后把这把纸扇寄给了一个叫金生的笔友,并在信中附上了新的通讯地址。不过后来,他来到这个小城后,就再也没有给金生写过信,也没有收到过金生的信。林自己并不能说清楚后来何以突然丧失掉了对这种交流的兴趣,他只是换了另一番心境去活——他活得很好。生活就像一条流向不明的河,不可知的事情总是要比人们料想的多。
        老人摇了摇手中的纸扇,笑道:“旅馆电扇的插座坏了,老板总也不来换,我就自己出来买插座。我在这城里先后买了四副金牛牌插座,只有昨天上午在你妻子手里买的那副是个真货。林,是的!一切都再明了不过,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只要学会把握如此简单的一点东西,就能让自己像神仙一样过一种问心无愧的生活。”
        老人把纸扇塞到了林的手中。
        老人离开杂货店后,林依然立在原地发呆。门外已是雨收风住,经过一场暴雨的洗礼,空气澄澈如水,香樟树的叶子翠得逼人眼目。街道很快重新变得拥挤嘈杂,喧闹声像潮水一样涌进杂货店,一波接一波地拍打林……林看着手中的纸扇,恍若是在梦中。纸扇的一面是“清风徐来”几个字,另一面却是一片素净,点墨未着。林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离他的妻子打完麻将回家还有两个多小时,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坐在桌后打个小盹的。林看着门外喧闹的街道,想,这到底是不是个梦呢?
        林想起来与金生通信的那一段时间。林开始给金生写信的那年,十七岁,是A大历史系一年级的学生。去A大所在的京城读书是林有生以来走过的最远的路程。林的家乡是湘西北的一个小镇,林在那里度过了年少时的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大约是在上初中的时候,林在数理化这几门学科上开始表现出非凡的天赋。林的父亲是涔水镇小学的体育老师,每天的工作就是教不同年级的孩子们如何将一只旧皮球从操场这一头拍到那一头。没有人叫他老师,人们只是叫他老林。老林预测到儿子将要拥有的远大前程,很为林感到骄傲——那时候社会上正流行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可是林在上高三的时候,突然迷上了历史。林在孩童时代的朋友,能跟他一样风平浪静地长大,又能顺利进入高中的,可以说屈指可数。他们有的毫无征兆地淹死在涔水河里,有的早早辍学,十六七岁就流落到异乡,不知所终……非常奇妙地,历史书中那些流水一样逝去的人与事,在林的心里唤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情,隔着那么一段时空距离,他觉得自己反而可以把一切都看分明。后来他令周围的人都大吃一惊地成了最不被看好的历史系学生。让林感到安心的是,他的父亲,却并不因为他报考了历史系而感到失望,世间事总是变幻莫测,昔日歌舞地,今为鬼狐眠。林上高中的时候,流行谚语已变成“有个好爸爸,走遍天下都不怕。”林的父亲或许是知道自己绝对算不上是个“好爸爸”的,所以他呆呆地看了半天林的录取通知书后,抬起头非常平静地对林说:“——喜欢什么就学什么吧。”但林还是于父亲的平静中看到了些许无奈,他觉得那一刻的父亲,就像是一个打了败仗又不幸做了俘虏的人,别无出路,只好去相信还有一条“缴枪不杀”的路可走一走。
        林第一次知道金生,是在一本叫《史海拾遗》的杂志上。那本杂志实在算不上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学术杂志,纸张和印刷都有些粗糙,所刊文章的行文大都旁逸斜出,不常具备学术的严谨面孔。它能进学校图书馆,不过是杂志社积极赠刊的结果。有天下午,林看书看得有些累了,想调节一下大脑,就顺手拿起一本《史海拾遗》翻了翻,碰巧翻到了金生所写的那篇文章。此刻,林站在杂货店内,已经想不起来金生那篇文章的题目了,但大体的内容他都还能记得起来。金生以一种独特的视角描述了很久以前发生在西方的一场革命,在这场革命中,国王丢掉了自己的脑袋。林从金生的文章中读到了革命群众的痛苦与茫然,无知与彷徨。不明缘由的,林一下就被这篇文章深深地吸引住了,那些气味独特、曾被他视若无物的珍宝,它们在那,一直在那……林的整个心身都为之颤栗起来。在林以往的阅读中,革命群众总是智慧的,他们像洪峰一样,把一场革命像小舟一样推涌到理想中的前方。在金生看似诙谐的语气中,预示着所谓正义的暴力那可能的无趣而荒谬的一面。林望着窗外高大的楼宇在草坪上投下的厚重阴影,不由会心地笑了,日常的事物不经意间就已晓喻一切,愈是高大的背影,身后的阴影也会愈长。林赶紧把自己正在阅读的史学经典放下。林从踏入大学校门开始读经典,他的计划是,先把前四史读完,再读后四史,然后选择一个“点”进行纵深研究——他打算这样干一辈子。林当时已经研读完前四史中的两部,没有发现什么意外,一切事情的发生与结束、一切生命的出现与消失都合情合理,也都扣人心弦。读完金生的文章,林把杂志合上,发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呆,林当时已预感到自己的学习计划乃至整个人生,可能都会因为金生的出现而有所改变,因此在惊讶的同时,林也有隐隐的不安与失落……此刻,杂货店里的林,手里攥着一把旧纸扇,隔着二十几年的光阴,依然能清晰地看到一个青涩少年,如何把那本《史海拾遗》推到一边,急匆匆地跑去图书馆楼上的文史馆,接下来他还会去马哲馆,艺术馆……
        林也还记得自己是怎样弄到金生的通讯地址的。二十多年前,通讯远没有现在发达。林从杂志上抄下杂志社编辑部的电话后,马上跑到校门口的公用电话亭去打电话。电话总是无人接听。林没有放弃,坚持每天都去拨打几次。这样坚持了半个月后,在一个飘着薄雪的冬日的下午,电话那一头终于传来了懒洋洋的一声“喂”,林要到了金生的通讯地址!打通电话的那天,林特别高兴,他跑到校内的文具店去买了一沓稿纸,开始给金生写信。金生的通讯地址是沿海的某个县城,叫石城,石城横街七十五号。林此刻还能很清楚地想起来。林把给金生的信寄出后,就开始掐指计算金生回信的时间,他迫切地需要进一步跟金生分享他的心得。在寻找金生通讯地址的那段时间,他已经如饥似渴地阅读了好几本与那场异邦革命有关的书。林把书目的选择定在那场革命发生前后的一段时间内,那个时间段内那个国家的艺术、文学以及哲学等书籍,凡是能找到的他都看。林无比兴奋,每打开一本书都像开始了一场奇妙的历险。在一本介绍西方官职史的书中,林发现了一副那位被绞死的国王的彩色肖像画,这位国王之所以被写进这本书,不是因为他是国王,也不是因为他后来被绞首,而是因为他发明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官职:宫廷挂毯侍从。国王很年轻,手里把玩着一把造型精美的金锁,双眉微皱地坐在一把华丽的椅子上,周围物品的奢华精致达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天花板上满是云彩般飘逸的镀金雕花浅浮雕,栩栩如生的百合花瓷片镶满了国王身后的墙面,精美的带阿拉伯花纹的挂毯从天花板一直垂到地板上……所有的东西都妙不可言。就拿国王身下的那把椅子来说吧,这把椅子——也许只是王宫里众多物品中最寻常的一样东西——是一把金椅子!做工的精巧令人叹为观止,微微斜削下来的锥形腿,腿上均匀凿出流水一般流畅圆润的凹槽,璀璨的金色贴饰顺着椅腿拳曲向上,生出无限温柔缱绻……就像过度的繁缛总是意味着艺术的沦落一样,恣意的奢华从来都连接着末路。林看着坐在金椅上的国王,仿佛看到了一条汪洋恣肆的鲜血的河流……金生的回信非常及时,这令林很激动,及时的回信意味着他的去信引起了金生的共鸣。打开金生回信的时候,林的十指就像生出了羽毛,翅膀一样在信纸上不停扑腾,以至于最后他不得不用深呼吸来使自己恢复平静。金生的信出乎意料的短,显得很匆忙,信纸上有淡淡的油污,散发着机油的味道。林手里攥着信纸浮想联翩:也许金生是个年轻的卡车司机,精力充沛,长期走南闯北、一个人孤独旅行……也许金生是一个耽于思考的机床操作工,心细如发,能克服一个机床操作工经常碰到的种种难题,比如工件加装、大圆弧车削、和如何在数控车床上车V型皮带轮槽……金生在回信中谈到了那场革命中一个不为人注意的细节:国王第一次接见群众代表的时候,国王温和的外表、体贴的言辞很快消除了代表们的怒气,最后他们跪下来,亲吻了国王脚下的土地。群众代表走出王宫后,他们中的一个,一位饱经风霜的渔夫说道:“如果我们的好国王,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就听说有这些不公不义,一定早就还我们公道了!”还有一位女代表,手艺精湛的制帽女工,她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后,发自肺腑地感叹道:“上帝啊,我们的国王,他长得可真像、真像是耶稣基督!”当然,这以后没多久,渔夫,还有制帽女工,他们就和成千上万的革命群众一起,簇拥到了断头台前,国王的头颅未及落地,制帽女工就飞快地伸出手中的帽子,接住了几滴飞溅的鲜血。
        “呸!这哪里是人血!”制帽女工伸出舌头舔了舔帽子上的血,满脸都是不屑。
        林的妻子手里托着一块豆腐,在黄昏降临时回到了杂货店。林的妻子打完麻将后,通常都会在回家的路上折到豆腐店去,买上一块用井水做的豆腐给林。林非常爱吃井水豆腐。井水豆腐是这座小城的特产。小城临河而建,河水清幽,但豆腐店做豆腐用的水,却都是取自城外山上一座古庙的井水,因而这一城的百姓都把豆腐叫做井水豆腐。这天,林的妻子手里托着一块井水豆腐回到杂货店时,看见林手里攥着一把旧纸扇,低着头呆呆地坐在那,厨房里锅冷灶凉,没有一丝烟火气。林的妻子感到很意外。每天,她打完麻将回家的时候都是傍晚,傍晚时候的林不是在厨房里忙碌,就是做好了饭菜坐在餐桌边等她。而这天林只是那样呆呆地坐着,任由天光一点点暗下来,什么也没有准备。
        “你怎么了?”林的妻子走上前去关切地问道。
        “来了一个朋友……”?林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他的妻。过了一会,林笑了一笑,道:“你知道的……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没有见过面的朋友,我和他曾通过信,讨论一个国王的死因。”
        “一个国王的死因?”
        “是的,有回你整理箱子,翻出来一封信,还记得吗?王不能举那回?”林站起身来,摆摆手对妻子说道:“你切点葱把这井水豆腐拌一拌,我去买几个馒头回来吃。”林说完就匆匆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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