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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草地

发布: 2013-1-25 08:06 | 作者: 盛可以



        呵,玛雅,这时候我的心软得扎人,你说话吧,我什么都答应你,玛雅。
        一定是我的样子太过滑稽,玛雅望着我突然笑起来,说道,武仲冬,你这姿势,像麦克斯,知道我说什么吧,《南极大冒险》里头调皮使坏的雪撬狗麦克斯,顶让人心疼的,咳,来尝尝好酒。她很讲究地倒了两杯,晃着杯里的红酒,接着说道,武仲冬,你要是对我没兴趣了,直说,不必勉强,我十分理解,本来嘛,人之常情,大家都有机会再碰到合意的。玛雅在特高兴或特严肃两种状态下会连名带姓地喊我,显然此时属于后种情况,我得全力以赴。
        红酒像墨水,头一次觉得难喝,我一口灌了进去。
        我说,玛雅,我爱你。
        红酒要慢慢品,酒里含有维他命……
        玛雅,给我提要求,为什么不提呢,你提吧,你想我离婚吗?
        ……葡萄糖和蛋白质,《本草纲目》里说它暖肾养颜,——你说什么,武仲冬,离婚?嗤,你可别嚇我。
        那么你,玛雅,你从来没想过要嫁给我?你总是这么不在乎吗?
        武仲冬,Jason,别忘了你是已婚男人。
        玛雅的话把我堵得喉咙发胀,我多么希望玛雅要死要活的要和我结婚,眼泪哗哗地淌,施展一身的千娇百媚把我这个已婚男人拉下马来,让我确信她爱我,我于她心目中有不容置疑的份量。是的,玛雅提醒了我,我是个已婚男人,正因为如此,来吧玛雅,像个普通女人那样撒娇耍赖任性地索取你该得到的东西吧,即便武仲冬从来没有鱼死网破的勇气,也没有鱼死网破的爱情,生活他妈的就是一潭死水,你行的,玛雅,你能掀起惊涛骇浪的,来吧,逼迫我,用你的乳沟要挟我,用你的细腰恐吓我……玛雅,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无所谓的表现和蓝图的不咸不淡毫无区别。我不得不承认,你看透了我,我的确胆小怕事怕折腾,为一点偷鸡摸狗的事差点崩溃。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呜呜地,像要吠出声来。酒一杯杯兴味索然的喝下去,从酒味里捕捉玛雅的气息暗底里嗅着,熟悉的迷人的一辈子难以忘记的气味,啊,玛雅,让我们结束吧,让我离开你,让我结束我对你无耻的占有。
        我默默地望着玛雅,是的,就像麦克斯望着直升机飞离地面消失在雪雾之中,我是一条被扔在南极的狗。
        我趴在沙发上,额头抵着玛雅的大腿,相当伤感。
        玛雅开始没心没肺地抽烟,精致的小脸于烟雾中忽隐忽现,咳,好了,武仲冬,这类无聊的话以后别再说了,你那种只为财死见钱眼开的劲头,应该更彻底一点,比如对待多丽这类母财神,一旦母财神动了芳心,你一定要不怕亵渎胆大包天地把她弄成凡间女人,她会像七仙女帮董永不惜一切。哈,我了解多丽,不小心就在一棵树上吊个半死,三十六七岁了,爱情观还是处女。玛雅没心没肺地说着,伸出胳膊与我比了比,说,你瘦了,胳膊像女人的一样,呀,胡子又细又软,喉结都平了,你不会变成女人吧?……武仲冬,睡着了吗,欸,该回公司了。
        在这种情境下打盹很不应该,但连续的工作与应酬,夜里头又睡得浅,我实在太困了,尤其是当玛雅长篇大论的时候,我感到一切都在往下沉坠,我梦见领了薪水和提成,给蓝图买了一只巨大的钻戒,那钻戒闪闪发光,而玛雅光着双脚望着我,眼里头的泪花闪着钻戒的光芒。后来我总是想送玛雅一双里面铺着羊绒的皮靴,我时常在餐馆附近的商场溜达,寻思着找机会带玛雅逛街试鞋——说来你不信,我压根儿没这胆量,但我从这种行为中获得慰藉,对玛雅的歉疚慢慢地淡了下来。
        
        四
        
        我回公司时玛雅把一盒DIOR内裤塞给我,她说穿平角裤有益于精子活跃,她未免也太操心了。我把内裤放在公司抽屉里藏了一个星期,在一个合适的时机里带回了家。其实这种事情已经不是问题,我只是为了保险起见,你知道我是个谨慎的人。我原想直接将内裤塞进衣柜,但为了显得坦荡,便厚起脸皮向蓝图炫耀,一是眼光,二是捡了便宜货。蓝图的态度不咸不淡,她认为这是不错的A货,不过颜色艳了一点,这些货她的淘宝店里也好,有时间叫我和她一起上网挑挑。蓝图最后一句是征求意见的语气,我在她背后点头,蓝图那种毫无争议的信任,使我的心里升起一股不祥。
        婚前蓝图是个小气鬼,爱盘根问底,路上的美女多看一眼,她对我又拧又掐嘴里还恶狠狠地警告。才几年光景,她就丧失了一切好奇心,更没有翻背包,查短信的恶习,虽说两个人相濡以沫,口角抵牾日渐稀少,天下太平了,我有时倒是盼着和她吵吵,我希望她追究这盒短裤的来历,像一个怕失去老公的女人那样把事情查得一清二楚。细想起来,对蓝图我曾是很动心的。最近的夜里我总是醒着,看着黑暗中的蓝图,她有点老了,脖子上一圈一圈十分明显,她也不在意,一个不怕老的女人,心态平静得可怕。大约从我与玛雅处上以后,我和蓝图不怎么过夫妻生活,我的晨勃也消失了,后来连与玛雅在一起也无能为力。蓝图也不是欲望强盛的女人,晚上偶尔嗅她、蹭她两下,她只是安静地配合,从没有其他要求。以前我们为这个吵过,蓝图很看重的,她把性列为婚姻的标杆。不过,很多事突然就这样了的,你找不到那个明确的拐点。无论晚间是否快活,早晨的蓝图总是很好心情地给我一杯盐水,而她做的早餐,无论丰俭,都合乎我的口味。我时而觉得这种生活很难到头,时而劝自己生活就是这样。既便是和玛雅过上了,也不会精彩到哪里去,兴许更糟。玛雅家务方面是个弱智,清洁卫生包给钟点工,吃饭有馆子,出有车,食有鱼,狐朋狗友一大堆,那不是过日子的。当然,我知道玛雅不会和我过,我随口说说,请别笑我自取其辱。我已经没什么胃口了,只迷恋带肉的骨头,在嘴里嚼来咬去,发出嘎崩嗄崩的声响,因为怕别人听见,我总是坐在角落的位子,头顶上的电视机是嘈杂的,那是很好的掩护。在家里我把骨头藏好,夜里爬起来,偷偷啃上一阵,有时忘记洗手,蓝图闻到异味也只是嘟囔两声,我说过她没什么好奇心,她只是翻个身以便睡得更好。我的身体的确瘦下来,像玛雅说的那样,骨骼似乎也缩小了,这个我倒是不在乎,大块头大胃口是一种累赘,瘦下来我感到很舒服。
        我想不出是什么原因使我控制不住自己像狗那样行动。以前也喝过假酒,除了次日头痛头晕之外,并没有异常的表现,现在连小区里一向友善的狗也对我狂吠不止,完全是见到同类所表现的亢奋或者挑衅,它们企图挣断绳子扑向我,在主人温柔地喝斥下讪讪地罢手,三步一回头,目光凶恶。有条来历不明的黑狗每天一路嗅着跟随我上班下班,有一次我停下来瞪着它,它不躲闪,竟然笑着摆起了尾巴,嘴角的垂涎一直拖到地上。
        我抬起一条腿对着树干撒尿,一定是肾虚得厉害,不足五百米的距离一路尿了八次。话又说回来,做Sales没有肾不虚的,热的冻的肥的瘦的白酒洋酒红酒啤酒只盯着订单谁也顾不上肾脏,为了生存我们必得牺牲某类器官,吸烟牺牲肺,喝酒牺牲心,妓女牺牲生殖器,患乳腺癌的多丽为了活命不得不切除乳房。啊,尊敬的多丽,你没有乳房,这毫不影响你胸怀宽广的光辉形象,如果不是你,这会儿我一定正疯狂给51Jop求职投简历,把自己镀一身金光,在就业寒流的大好形势下,骗取面试的良机,别不信我说我是海龟地道的美式英语几乎无人识破,啊多丽,失业不可怕,但被炒太不光彩,我爱这行业,如果我仍当sales在圈内混,这样的历史污点实在是令形象大打折扣。
        今晚,我要把对多丽的感激付诸行动,我打算订下钱柜的大包间,约多丽叫上她所有的狐朋狗友来疯狂,不醉不归。我到免税商场给她挑了一条价值不菲的水晶珠链,到Cocopark打了一个漂亮的包装。手脚麻利的服务小姐夸我出手大方,买这么贵重的礼物定是送给最爱的女朋友。我含糊地笑笑,走到街上心情出奇的好起来,我想,如果多丽有需要,我适当地献出一点温情也未尝不可,她其实顶年轻的,皮肤好,有弹性,两腿很直,五官也不错,有点媚,就是性子粗心思不够细腻,不过这也不算缺点……我尽量将多丽想成一个迷人的娘们,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像上次那样很不人道地抛下她,不管多丽计不计较,我都做好了被她蹂躏的准备。
        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二十分钟,吩咐服务生把洋酒调好,加了冰块,我事先和钱柜经理打过招呼自己要带一瓶洋酒,酒是玛雅赞助的,她很有兴趣看我和多丽的发展进度,不介意推波助澜。 
        水果盘先上了,樱桃、西瓜、小西红柿全是暗黑的,我不再感到吃惊,我在灰暗的色彩里心绪平和。包间很大,我孤零零的占着一小块地方等待多丽和她疯狂的女友们,不躁动不矛盾不犹豫不彷徨,放下玛雅,便不再是陷了蹄子的驴。我平静得像个白痴,软在豪华的包间沙发里,大屏幕无声的画面与歌曲一首接一首,服务生进来又退出,不知多少首曲子之后,多丽来了,身后并无人大呼小叫,她像片树叶飘进来,落在我旁边,一身很重的药水味。我什么也没问,她什么也没说,只把服务员请出去,先干了三杯。我点了她喜欢唱的歌,把音量调大,她抓起麦克风,吼了一曲《青藏高原》。多丽平时唱这歌十分拿手,这次却有几回破嗓音,最后一句干脆唱跑了。
        时间和酒一起慢慢地下去了,多丽的脸红得发光。关于我献水晶珠链以及替多丽戴上脖子的情节就此省略,那里头有虚伪的温情,包括多丽的高兴,也是装的。无论如何,我和她之间都是一种交易。但后来的情况不同,因为多丽态度诚恳的谈起了玛雅,并叫我对玛雅保持警惕:
        “她很有问题。”
        我以为这属于女人之间的嫉妒与争风,不往心里去,更何况我打算离开玛雅。
        多丽说,Jason,你可能不太了解玛雅,当年她的丈夫另有女人,闹得厉害,不久那个女人很蹊跷地死了,玛雅在精神病院住了大半年。其实,她并不是什么主编,她不喜欢工作,前夫给她的钱花不完。据我所知,玛雅恨男人,她的女权就是这么来的……她只想搞破坏,不想得到任何东西,我知道她让几个已婚男人吃尽了苦头,她有很多名字,青萝、冰倩、美心,呵,到你这儿就成了玛雅,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沾上她的男人没有不遍体鳞伤的,呵,你怎么样?
        我张开嘴,舌头伸出来长得吓人,连忙缩了回去,说道,她没对我怎么样。多丽说玛雅做事情很有技巧,这时候想退出恐怕迟了。我感到包间里光线阴森,脊背上起了一股寒意,闷头喝了几杯,想象不出玛雅的坏。但我相信多丽,我欠她的,并非一条水晶珠链可以偿还,我真诚地希望能弥补上回的缺口,不过很遗憾多丽没有和我睡觉的意思,她比老修女还正经,我不得不替蓝图感到安慰,内心对多丽无比的崇敬,她是个高尚的女人。但转瞬多丽的高尚便一钱不值,她告诉我她已经从福斯公司离职,我的魂都被惊跑了,眼前一片漆黑。啊,多丽,你高不高尚无关紧要,假如你留在福斯公司,哪怕你是条卑鄙淫贱的母狗,我也能和你保持融洽的友谊。我心里想着多丽拥有的资源,对她离职的事惋惜伤感,简直是痛心疾首。我很违心地说无论如何咱们都是好朋友,一定保持联络,有空就约吃饭唱歌。
        多丽模糊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你虽然做了Sales,但仍是个好人。
        最后多丽争先买了单,这又加重了我心里头的负罪感。我本想送多丽一程,但她有自己的迷你cooper。看着多丽在黑夜里消失得一干二净,我没想这是竟是一次死别。不久后多丽死于癌症扩散,我才知道她离职的原因,听说是她自己放弃治疗,迫不及待到阴间与她的双乳团聚去了。不知怎么,我总觉得多丽的死与自己有关,具体点说,与我那一次弃她而去有直接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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