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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草地

发布: 2013-1-25 08:06 | 作者: 盛可以



        二
        
        打开衣柜,樟脑丸子呛得我直打喷嚏,费了一阵才找到玛雅送我的红色Louis Vuitton领带。喝粥时我问蓝图,你把领带洗坏了吧。蓝图说,我没洗过。我说,怎么又旧又暗,好像掉色了。蓝图说没有,它跟你从商店买回来一样新,这种A货高仿品,质量也不差。我低头瞅了领带一眼,体内有玛雅作怪,不好多说,便夸蓝图身上的白毛衣很衬皮肤。蓝图说她穿的是绿的。我笑着抹干净嘴巴。我们之间的对话原本都是心不在焉,受蓝图的影响,我也不太寻根问底,我换上Pakerson皮鞋,玛雅说这是意大利托斯卡纳区的贵族们的至爱,她用无比的热情打扮我,我只得绞尽脑汁向蓝图解释每一件物品的来源,幸好蓝图不是那种猜忌的小女人。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午间要和玛雅会面纠缠一阵。我抬上大门心头荡漾,蓝图叫住我,递上一杯盐水,说你忘了喝了。我在门槛外头喝完它一时间羞愧交加,但是没多久,玛雅便冲淡了这些。
        很奇怪,地铁上的广告都使用了怀旧色彩,男男女女的衣着非黑即白,以先那种花花绿绿产景象不见了,这个世界似乎在进行一种集体悼念。我嗅着香皂、皮革、小笼包、体味以及狐臭混合的味道,突然间觉得视线像广角镜头一样辽阔。我悬在拉环上,把裁员的担忧撇开,忍不住要说说我的玛雅了。算起来这还是多丽的功劳,本来像我这行业的人,认识文化圈美女的概率实在太低,也是巧合,有回我请多丽K歌,她带来一个低胸细腰,屁股被牛仔裤裹得浑圆玲珑的小脸美女,抽烟喝酒语出惊人,我头一回知道世界上除了两腿紧夹的小家碧玉,还有这样的坦荡直白欲望张扬的姑娘存在,她坐下来望我一眼,就说我昧着良心长了一双水灵柔软的黑眼睛,其实一肚子坏水。起先我犹被打了一闷棍,但很快就适应并喜欢上这个叫做玛雅的伶俐姑娘。她是一本女权味道很重的刊物主编,可惜我没空翻杂志,有时候想想居然有时间把蓝图骗到手都会感到惊讶。
        玛雅和适量的酒一样令人神智清醒,心情愉快。我压根儿没想过玛雅会对我有意思,后来她把多丽撇下,约我到了0755酒吧,而我对蓝图谎称应酬客户,与玛雅对吹完一打德国黑啤,去了玛雅的佳兆公寓,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只免费的鸭子,但在和玛雅的互动中感受到平等与销魂。玛雅说,她也是因为我的眼睛,对我产生了强烈的哺乳冲动,疼上了我。她很诧异,在一个物欲横流的城市里,还会有这么纯净清澈柔和的眼睛,而且漆黑明亮。玛雅的几句话把我夸得心花怒放。可后来她又拍拍我的背说,我看上你,纯粹因为你是圈外人,我厌倦圈之里的乌烟瘴气。我明白玛雅的虚实,聪明的猫总是排泄完毕就用沙子掩盖秽物,这种习惯并非出于自尊,我想一定是受过同类严重的伤害。
        我无法说清楚我和玛雅的关系,有一段时间,玛雅为了我打算做个两腿紧夹的小家碧玉,她说这是男人想当好男人时顶喜欢的类型,不风骚,举手投足良性十足,没脾气,性子比高贵动物的皮毛顺,比千年的水藻柔,比墙砖上的绿毛软,于是她先正视听,不看露体的电影,不听淫糜的声音,《红楼梦》只读删节版,朝《金瓶梅》唾口水,骂《肉蒲团》是垃圾,坚决不承认这些放荡的文本算得上艺术,她说服饰,谈娱乐,聊失去童贞之前的生活,但就是不谈性,更不提一夜几次,敏感地带,房中术的学问与扯淡……玛雅要做矜持、内秀、明眸皓齿的良家女,口谈正言,身行正事,也就装了那么几回就累垮了,她无法将自己劈成两半。坦白说,我喜欢真实的玛雅,没心没肺地抽烟,三杯酒下肚脸起红晕,嚷着要唱歌,“忘掉那痛苦忘掉那地方,我们一起启程去流浪”,将《张三的歌》唱成了天真童谣。我喜欢的马雅淫而不荡,天真而不幼稚,表面柔弱,骨子里强硬,开得起玩笑,拉下脸来绝对无情无义。
        玛雅是最真实的,她的生活里没有为订单装腔作势的时候。其实玛雅最大的特点在于不俗,她不会闹着你给她名份,她甚至害怕你缠上她。倒是我偶尔觉得离不开她,或许我真的是一肚子坏水,根本不是蓝图塑造出来的好男人。有一次和玛雅事毕,体内气氛有点伤感,我几乎是带着怨恨和玛雅聊到蓝图和她的淘宝店,对蓝图那种不咸不淡的作风深感不满,事后想来,我的表现就像没有吃到糖果的孩子,于是屡次遭到玛雅的嘲笑。
        我提前十分钟踏进公司,男同事们和我一样个个人模狗样,其中有个sales全身里外都是Burberry,这个酷爱A货的杂种名叫Alex,顺便提一下,我们这种外资公司统一使用英文名,“武仲冬”一进公司就消失了,我成了同行业无数个Jason当中的一个,偶尔恍惚觉得自己是个可爱的金发小伙。我也不知道Alex的中文名,这个来自北京的小个儿自称吐血买了正牌,十分骄傲地迎接各种检测的摸捏。我们这拔摸惯了电子产品的手,对服装很不敏感,摸来摸去兴味索然。在弄出究竟之前,我们选择了放弃,裁员的事很快压了上来,我们提前五分钟涌进会议室,但见亚太区总裁早已恭候,白衬衫银灰领带深蓝西服,表情威慑,一望即知不同凡响。我左侧的Alex不太自信了,很不规矩地把脚从皮鞋里解放出来,异臭冲散了他身上的香水味。我踢了他一脚,低声说,那条欢迎总裁的横幅应该用红底白字,来点中国式的喜庆。
        他瞪着我说,你丫色盲了?找抽吧?
        Alex的话我并不在意,我说这有点像开追悼会,瞧小妞们,大老板一来,个个小家碧玉两腿紧夹。
        Alex骂我南京瘪三。我说操你大爷的。我和Alex的交情就是建立于互相辱骂的基础上,平时对客户低声下气的实在压抑,这种放肆与粗痞的行为使我们的精神得到极大的放松与满足,有时在餐馆吃饭我们故意刁难服务员,抓住他们怕被投诉的心理,把他们弄得跑上跑下,面红耳赤。
        Alex和我越骂越难听,稀奇古怪不堪入耳,这里就不再记录,因为会议正式开始了。
        分公司经理伪海龟Eric主持会议,我们对总裁的到来热烈鼓掌。会议五分钟后便进入主题,关于人事变动的通知,原部门经理将调往上海,新经理将于包括我在内的二十五位职员中诞生,近几年的综合表现与业绩是重要参考指标,会场气氛一片肃穆,我嗅到一种隐秘的亢奋,知道每个人都在心里打算盘,我这个月的业绩还差一截,不被裁员就是喜讯,于是想了想谁有被提拔的可能。
        紧接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我旁边一直大腿抽筋一样抖动的Alex,突然被点名宣布开除。原来这个聪明的杂种竟然在澳大利亚合伙注册了电子公司,狂炒私单手脚严密,后来听说他东窗事发只因前女友的举报。Alex被勒令当即收拾东西走人。炒私单是所有Sales的梦想,我相信那一刻他是我们全体Sales的偶像,并且大家深信他身上的Burberry绝对正牌,尽管他不久将会因泄露商业机密成为公司的被告。谁也没听肤白发黑的女秘书宣读的业绩排行榜,总裁来之前我们已经有所了解,每个人都有自知之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个行业就是这样,突然被炒,突然离职,铁打的公司流水的员工,只盼着刀子利索一点,裁谁不裁谁快点水落石出。 
        那么,关于Jason——伪海龟Eric牙口齐整地说,我的心弹了一下,他并没有直接宣布什么,而是概述我进公司三年以来的情况,仿佛诵读什么吊唁的千古奇文。我不耐烦了,天啦,像个罗嗦的娘们,伪海龟到底要说什么,要杀要剐直截了当吧,我满面谦卑,嗓子里却发出呜呜的声音。
        
        三
        
        通常,在玛雅肉红色纱质窗帘的性感氛围中,我的性趣很浓。玛雅的酒柜里不缺好酒,二十年前的茅台,三十年前的五粮液,还有活灵魂的正牌红酒,嗅一下便产生爱情的幻觉,几杯进肚,体内五湖四海,爱情泛滥,想着怎么和玛雅天长地久。我是个混蛋。玛雅把1988的柏马仕倒进玻璃容器,说这种酒要醒一个小时。她看得出我心花怒放,并断定不是因为她。不过她仍是高兴地骂我是职业病,活着的唯一乐趣就是接订单,心里只有美金。我把玛雅抱起来,红酒的香味很迷人,我隐瞒了自己差点被裁员的真实情况,表现出很受上头赏识的样子,在女人面前,这点面子是要争的。我向玛雅描述了上午那个惊心动魄的会议,事实是,伪海龟Eric正要宣布裁我时,多丽的电话打到公司,一笔60K的订单挽救了我,亚太区总裁和伪海龟Eric低头咬了几句耳朵,一切峰回路转,我当即被安排全面接手福斯公司这个拥有十万员工的大客户,福斯公司业内称为财神,多丽只是其中一个部门的主管,头一回遇到天上掉馅饼的事,除了高兴得屁滚尿流迎难而上之外,我实在无话可说。如果我告诉你接手福斯公司的难度与麻烦,你同样会情愿和那些小客户做生意,这实际是公司踢你出局的一种手段,做得好,皆大欢喜,做不成,那几个栽了的哥们就是前车之鉴。
        我说,玛雅,我必须请多丽去钱柜寻欢,那里的少爷年轻英俊强壮温柔,很会侍候人,多丽实该享受这样的犒劳。玛雅笑道,依我对多丽的了解,她会选有老婆管着的,圈养的干净,用得放心。玛雅喜欢拿话刺人,我对她总有理亏心虚感,尽管她是自由的,我必竟占用她待字闺中的美好青春,又没有金钱作弥补,倒是玛雅隔三岔五要给我买这买那,她对我产生的哺乳冲动会延续多久呢?
        我把玛雅的身体端到沙发上,转身上洗手间,对着镜子照了照,眼睛仍是白多黑少的透着凶光。我感到胸口疼。我怀着难以言说的痛苦回到玛雅身边,玛雅那合身段的白色睡衣有点飘渺。我重新抱住她。我说玛雅你是天使,这儿是天堂。我淫笑着摸了玛雅两圈,上下嗅她,脸抵着她雪白的脖颈,使劲蹭她,伸出滑腻的舌头舔来舔去。玛雅哼哼唧唧。我大为惊讶的是,我所做的仅止于此,我体内只有可耻的安宁祥和,从前那股热烈的激情已转化为对玛雅相依为命的亲切与信赖,我想我他妈的是不是废了。
        玛雅说,你最近不发情,是有原因的,没关系,也不是非做不可——真爱等于爱情减性,哈,这是谁说的,太扯淡了。但不久我发现玛雅的眼里闪着泪花,眼泪光顾玛雅的生活,这可是件新鲜事,我吓了一跳,饶是我对付女人训练有素,这会儿也是措手无策,因为玛雅和别的女人完全不同。是的,最近几回我都不能进入玛雅,这对玛雅或所有漂亮女人而言都是一种耻辱,我渴望见玛雅,却没有宽衣解带的欲望,只是嗅她,蹭她,为她削水果煮咖啡,天知道我怎么了。
        我怀着内疚屈膝蹲着,双掌前撑身体前倾,静静地看着玛雅,等着她哭出来或者向我倾诉她内心无尽的孤独。谁说不是,既便是伪海龟Eric,有一回在公司中秋联欢晚宴上也克制不住与妻子两地分居的孤独,这个爱耸肩的伪海龟勾着我的肩膀喊苦叫累。平均一个月回一趟成都,那种小别胜新婚的舒坦更是把剩余的大把寂寞光阴衬得不像是人过的,所以伪海龟偶尔也会在娱乐场所失身,次日怀着无比的罪恶感给老婆寄去名牌手袋或者内衣,他老婆喜欢成都的安逸,死活不愿随Eric到这个城市里来,在我看来他们的情况已经岌岌可危,当然伪海龟的生活不关我事,想到他有些不尽人情的做法我还咬牙切齿的恨不得把他的老婆搞上床。我在乎的是玛雅,如果我有点责任心的话,真该好好替他想想。玛雅的父亲死后母亲嫁了人,生了一个男孩,他们能记起她的时间少之又少,我这个混蛋,只是和她睡来睡去,仿佛爱着她,什么也给不了她,什么也拿不出来。玛雅有十分的条件傍个款爷,但仅仅因为我昧着良心长着一双婴儿般的黑眼睛,她就跟了我,真是个古怪娘们儿。我多希望自己一肚子坏水,上床下床见面分手行云流水无牵无碍的,也能一口吞下多丽那条残缺的肥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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