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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真〔英〕格雷厄姆·格林

发布: 2009-3-27 20:54 | 作者: 孙俊世译



       真不该带洛拉来。一下火车来到乡村的小站,我就明白了这一点。秋天的黄昏,比一年中的任何时候都更容易让人引起童年的回忆。洛拉那张生气勃勃、修饰过的脸,我们随身携带的显然不够过夜用的小提包,与运河对岸陈旧的谷仓,山上的点点灯火,以及几张旧影片的海报之间,显得多么不协调。还是洛拉先提到的:“咱们到乡下去吧。”这地方当然头一个钻进我的脑子里。如今这儿不会有人认识我了,我自己也没料到还会记起这个地方。

       连年老的搬运工也触动了我。我说:“准有辆四轮马车停在门口。”果真有,虽然起初我没注意到。我看见那儿停着两辆出租汽车,心想:“这老地方也赶上来了。”夜色深沉,秋天的薄雾,潮湿的树叶和运河流水的气息,多么亲切呵。

       洛拉说:“你怎么挑了这么个地方?多没劲。”向她解释这地方对我来说并非如此是没用的。河边的沙丘依然在那里(记得我三岁的时候,还以为那就是人们所说的海边呢)。我拎起提包(我说过它很小,它简直就像张体面的假护照)说,咱们走着去吧。我们走过那座小拱桥,经过那些救济院。五岁的时候,我曾亲眼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跑进救济院自杀;他拿着把刀子,邻居们追赶着他涌上楼梯。洛拉说:“我没想到乡下是这个样子。”丑陋的救济院,灰暗的小房子,但当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我只知道它们,我一路上仿佛沉浸在旋律之中。

       但我必须对洛拉说点什么。她不属于这儿并不是她的过错。我们经过学校、教堂,走进那条古老而宽阔的大街,也走进十二年生活的感触之中。如果我没回来的话,这种感触决不会如此强烈,因为那些年既不特别快乐,也不特别不幸;那些年是平平常常的岁月。但现在,这些木柴燃烧的气息,从潮湿的黑色路石中透出的寒冷的气息,使我明白是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心。那是纯真的气息。

       我对洛拉说:“这是家不错的小旅店,你会看到,这儿没什么地方可以消磨夜晚,咱们只好在店里吃饭、喝酒、睡觉。”糟糕的是,我实在希望独自一人。多年没回来了,没想到我对这地方的记忆如此之深。已经完全忘怀的东西,像那小沙丘,伴随着凄惋的怀乡之情重新回到我心里。这样的夜晚,要是沿着忧郁的秋天的道路在镇上散散步,寻找以往生活的痕迹,也许是幸福的。那时我们充满希望,不论生活是多么艰难。如果我再一次回来,就不会像这一次一样了。那时候我会想起洛拉。可洛拉算什么呢?头一天我们碰巧在酒吧间相识了,我们一见钟情。洛拉人不错,除洛拉外我也不愿和任何女人消磨这一晚。可她总是和那记忆不大协调。我们应该到梅登黑德去,那儿也是乡下。

       小旅店和我记忆中的有些出入。市政厅依然如故。人们盖起了带有摩尔式圆顶的电影院和咖啡馆。还有个车库,也是过去没有的。左边通往陡峭的、修有别墅的小山的拐角,我也忘掉了。

       “我不记得当年我在的时候有这么条路”,我说。

       “你在的时候?”洛拉问。

       “难道我没告诉你,我是在这儿出生的吗?”

       “把我带到这儿来,你准是乐坏了,我想当你还是个毛孩子的时候,一定梦想过这样的夜晚。”

       “是的,”我回答,因为这不是她的过错。

       洛拉挺好,我喜欢她的香水味。她涂着一种浓淡适宜的口红。我可破费了一笔,洛拉五块,还有其它开销,车费、饮料等等。我本来觉得这笔钱该花在别的地方,但现在花得也值。

       我在山脚下的路上徘徊。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骚动,如果不是一群孩子走下山来,我不会想起那是为什么。他们在结霜的灯光下走着,声音尖锐刺耳,当他们在灯下走过的时候,呼出了一团团雾气。他们背着亚麻布的背包,有的背包上绣着姓名的缩写。他们穿着最漂亮的衣服,显得有点得意。小姑娘们簇拥着走在一起,使人想起头发上的缎带、闪光的皮鞋和静谧的琴声。这一切都回到我心中:他们刚上完舞蹈课,像我小时候一样,沿着杜鹃花的小径,到半山腰的一座方正的小房子里去。我越来越希望洛拉不在我身边,当我想到“某种东西正从跟前的情景中消失”的时候,洛拉与眼前的一切就更不相称了,一种剧烈的痛苦袭击着我的心。

       我们在酒吧间喝了点酒。离晚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对洛拉说:“你大概不想到镇上逛逛。如果你不在意,我想单独出去十分钟,到一个我熟悉的地方看看。”她满不在乎。酒吧间里有个本地男人,也许是个教员,巴望着请洛拉喝一杯,我和洛拉这样的女人从城里到乡下来过夜,看得出他对我有多么嫉妒。

       我走上小山。最初看到的房子都是新的。我讨厌它们,因为它们遮住了田野和我也许能记起的门廊。仿佛一张在口袋里弄湿了的地图,各页都粘在一起;当你打开的时候,有些地方就看不见了。但在半山腰上,那座房子和小路果然还在,也许教课的还是同一位老太太呢。孩子容易夸大年龄,那时候她也许最多不过三十五岁。我听到钢琴声。她还是按照老规矩,八岁以下的孩子,下午6-7点;八岁到十三岁的孩子7-8点。我推开门,走进几步。我竭力去回忆往事。

       说不清是什么把往事带进了记忆。我想与其说是和旧日不同的旋律的钢琴声,不如说是秋天,寒冷或霜打的树叶。如同人们常常用不着看照片就能回忆一个人似的,我记起了那个小姑娘。我以一种从那以后对任何人也未产生过的强烈感情爱着她。至少我没有犯过孩子们相爱的错误。这种爱预示着可怕的分离,决不会有圆满的结局。当然,你可以编造各种各样的故事:关于着火的房子,关于战争,关于危险的进攻。这样可以向她证明你的勇气,但结婚却永远谈不上。用不着别人告诉,你也会知道是不可能的。然而这种明智并不能减少你的痛苦。我记得在生日的晚会上,大家玩瞎子摸人的游戏,我枉费心机地想逮住她,这样可以有机会触摸她,捉住她,可是每次都落空了,她总是从我的面前逃开。

       在两个冬天里,每星期我有一次机会可以和她跳舞。第二个冬天的最后一节课上,她告诉我下一年她要进大班了。这真糟透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要斩断了)。她也喜欢我,这我知道,但我们却无法表达。我参加她的每一次生日晚会,她也参加我的,可我们甚至从来没有过放学后一起回家。这事真怪,我简直不相信发生在我们身上。我必须加入到那些吵闹而顽皮的男孩中,而她被簇拥在尖叫着的愤愤不平的女伴中间走下山岗。

       在夜雾里我打了个寒战,把大衣领翻了上去。钢琴弹奏着科克伦的歌舞剧中的舞曲。这仿佛是一次漫长的旅行,我会发现,在旅程的终点等待我的只不过是洛拉。某些纯真的东西永远不会完全消失。如果我和一个姑娘在一起而不感到快乐,我可以扬长而去,另寻一个。但是那时候,我所能想出的最好主意,就是写一些充满激情的小纸条塞进大门上的一个小洞里。(也真怪,我怎么会回忆起所有的事情呢!)有一次我告诉她这个小洞,我想,早晚有一天,她会把手指伸进去,找到那张小纸条。我记不起那是什么样的小纸条了。我想,在那样的年龄,一个孩子并不善于表达感情。然而并不会因为表达得不充分就比如今所遭受的痛苦更轻些。我记得一连好几天,我都去摸小洞,可总是发现小纸条还在里面。随后舞蹈课结束了。也许是下一个冬天,我忘了这件事。

       当我走出大门的时候,查看那小洞是否还在,它还在那里,我伸进手指,小条居然还在。在小洞安全的庇护下,它没有被岁月所腐蚀。我抽出小条,把它打开,然后划亮根火柴。在夜雾与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火光,借助这小小的火焰,我看到了一幅粗野而猥亵的图画,这使我大吃一惊。我没有看错,在这张不准确的男女素描下面,是我的名字的缩写。但是这并不比灯下的呵气,亚麻布背包,潮湿的树叶或沙丘等等能唤起更多的回忆。我不认识它,也许这是个灵魂肮脏的陌生人在厕所墙上画的。在我记忆中的只有纯洁、深挚和痛苦的激情。

       我开始感到我被出卖了。“不过,”我对自己说,“洛拉与这地方并非那么不相称。”但是那天后半夜,当洛拉转过身去睡着了的时侯,我开始领会到那张画的无限纯真。我相信,我画的是一张美丽而有趣的画,只是事隔三十年之后,那张画才显得有些猥亵了。
      
       原载《今天》第一期  署名:方芳
       (根据北岛抄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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