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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一种叙述现实的特殊方式

发布: 2012-12-06 18:03 | 作者: 徐芜城



        而一个自成整体的艺术品,不同于自然有机体之处,即在于它的全然个体化,全然独特。它出自艺术家个体之手。同时超越了前人的艺术范畴,而且后人也不能洞悉其本质,掌握其奥秘。它是前代艺术的结果,也是未来艺术的源头,但是它还是它,卓然独立。同时代的观众、读者,面对它,既会被震撼,同时也会觉得茫然。因此,杰作往往难以在一开始就被辨认出来,因为它使人茫然之处,会被人误以为是一种缺陷。这时候,往往需要艺术家的强大人格、独特风采、崇高地位,才能征服批评家,比如普希金、雨果、拜伦之类,但这都纯属偶然,公论也伴随着嘲讽。其实,一个艺术品,不仅会使观众迷惑,艺术家自己也会陷入迷惑,时而觉得好,时而觉得毫无价值。果戈里、卡夫卡,是最极端的例子。他们对于自己作品的独特之处,同样缺乏信心,这同样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只有时间流逝,它的独特性才能显现出来,它的模仿者越多,越显得独特、不可取代,不可模仿。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往往并不能诞生另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但是它会影响到别的艺术门类,甚至影响到哲学领域,影响到另一门类的伟大艺术家。各个艺术门类之间,就这样互相影响,产生复杂的交错关系。
        故作含蓄,只会导致更加拙劣。含蓄,并不就会使作品显得神秘而丰富。这不是一个手法问题,而是一个风格甚至是艺术家特质的问题。一个好的导演在勘察场地时,站在村口、路口,他总能注意到独特的有意义的风景。这些在外人看来不起眼的树木、道路、水洼、一只公鸡、一个破茅屋、一根烟囱,几朵乌云,自然呈现出美不胜收的意味。对自然的敏锐感知,永远是诗意的第一要素。由此才推及到人,推及到对人的眼神、动作、心理的洞察,推及到对室内场景、光线的敏感。总之,对万物及人的“质感”和“深度”的把握。没有对微不足道之物——比如最普通的树木,其形态,其交错迷人的枝叶构成的图案——的欣赏与陶醉,一个人就绝不会欣赏一幅自然全景,绝不能欣赏一个小镇风景的内在之美,最后,他也不能欣赏自己所在的城市,不能欣赏一个普通的街角,不能欣赏黄昏、夜色、雨景、时间的流逝……推而广之,对自身的反观也是如此。一个人的反思如果永远聚焦于自己的观念,而不是各种奇思怪想,各种离奇的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感受,就完全不是反思,而是自我美化、一种最低等的自我戏剧化。真正的内心戏剧,是恐怖的、怪异的、矛盾的、不可理解的,是波光粼粼的幽暗深渊上由雾气光影合演的无尽的哑剧。
        人的真诚反省,有时候却最为可笑。你一旦反省出一个结论,只要你不去实践它,或者,你根本没有机会去实践它,它就永远正确。你仿佛突然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但是这只是幻觉。只要你起身,走去,很快这条道路就离奇地消失了,走不了多远,又是一片乱荆乱石,一片迷雾。最后,你只剩下意志:走出去,不然就会困死。在某些艺术家身上,悲观甚至凄凉的心态,其实反而有益于健康。一切努力,总将归于失败,反省也好,洞察也好,无非是一种无力的挣扎、有限的微光。不但不能推己及人,甚至也不能拯救自己,它只是造成了改变,谁也无法预料未来。长久的幸福,会突然生出可怕的灾难,自我满足也可以变成自我戕害。伯格曼就是如此。似乎是黑泽明书中所说的,没有见过一个人的脸如此悲哀。日本人的又绮丽又悲观的世界观,也许也是其现代艺术水准如此卓越的原因之一。悲观的心绪,使人更加个体化,更加接近自然。而他身上的艺术能量不但没有被消弱,相反却被积聚起来,一旦被激发,反而有气势磅礴的爆发力。否则,我们就会感到奇怪,黑泽明以及他的演员,可以如此有力地演绎出《白痴》这样的俄罗斯题材。相反,维斯康蒂改变《白夜》,却非常意大利化。而黑泽明在改编过程中,没有削弱小说中那种最强烈的紧张、那种情感的爆发,甚至通过令人窒息的大雪等场景,大大增强了压抑的深度、爆发的力度。对于艺术家来说,尤其对于作家来说,最重要不是其心理特征,更不是其体质强弱,也不是其学识修养的高低,而是那个最“神秘”的艺术创作力的强弱。在这个意义上,饱受神经过敏和疾病折磨的卡夫卡,和巴尔扎克一样强壮无比,在与疾病和恶劣情绪的搏斗中,他的意志不但没有被打垮,相反越来越强大。无论作为一个作家,还是作为一个人,他首先必须求生,必须求创作,恶劣的情绪和体质,比什么外在的厄运还要可怕,无法消除。这意味着时时刻刻、日日夜夜的搏斗,而不是在外部世界里解决一个极其复杂的、令人恐惧的困难。这是永恒的困境。而那种挫败感,恰恰符合宗教原理,能够激发出最原始的力量。所以,一个艺术家,最重要的,几乎就是使命感和献身精神。没有这个特质,随便一些诱惑或者打击,就会使他放弃。诱惑,是要毁灭他的时间和精力;打击,则是打击其自以为特异的自我。在持久的锻炼之下,才会诞生“客观”的艺术,也就是说,超越了艺术家个体。否则,一个作家往往会沉迷于自己的所谓生活经验、人生阅历。犹如一个旅行家沉迷于自己的旅行经历。而所谓“客观”,则是摆脱了这些特别的经历,哪怕是星际旅行,也不能使一个旅行家变成一个诗人。最后,他必须睁开眼睛,打量周遭的世界,在此基础上,异域风情才有开阔视野的价值。否则就全是诱惑。
        “(《镜子)在他离开后,必须有一条线索来联系这两个看似偶然相遇的人。若让他离开时回头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显得太老套而且虚假。于是我们想到原野上的一阵狂风,用它来引起陌生人的注意,因为它实在太突然了:这就是造成他回头看的原因……”
        这几乎类似于诗句的创作。“于是我们想到”,这既是灵感,也是经验,更是一种习惯——或者说,风格:运用自然界的力量,犹如诗人运用风景。问题是,一阵狂风,难道不突兀么?也许。但是,此时此刻,它是周遭环境中,所能想到的最不突兀的。狂风吹拂田野,是最适合的音画。比一阵暴雨要合理得多。在角色、情节之外,转向风景,转向物体或光影,这既是一种过度、一种节奏,也是一种“诗人气质”,这完全不是训练出来的,也不完全出于对宇宙全景之象征的追求,凡是诗人气质的艺术家,全部如此。对自然,对风景的迷醉,是其基本特征。在他们看来,自然风景,是最深刻最有力最神秘的事物。他们不是为了表现自然,而去表现自然,而是本能而虔诚地要借助自然的神力,那种浑然天成、不可替代的神秘性。树木,河流,岩石,鸟类……而且它们不仅仅是作为人活动的背景而出现的,相反,人似乎倒成了生机勃勃或是冷漠、巨大的永恒自然面前活动着的幻影。
        独特,何以典型?塔可夫斯基的问题直指艺术的核心。有机论在这里发挥不了太多用处。每一个有机体,每一个生命都是独特的,也是典型的。但那是神学答案,不是美学答案。有机体、生命,数量无限,那么,何以一个艺术品,成了典型?换言之,什么是独特?独特,不管何种艺术,总是在把握独一无二的现象的同时,又超越了这个个体。如果继续回到有机论,那也必须是三位一体意义上的独特生命:现实性、个体性、超越性,不是一个普通的芸芸众生,是基督的肉身与圣灵。
        昨天睡前读《惶然录》,其风格和思想可以说与塔可夫斯基截然相反。塔可夫斯基表达的是人的理想、最完美的追求,而佩所阿则表达了人的虚无、对无我的追求;同样惊心动魄。他们的共同点是,都在以艺术的形式,观察世界与内心。佩所阿的手稿据说非常庞大,这恰恰反过来说明了,一种艺术化的生存,才是其首要本质,否则,超然到绝对,艺术也就不复存在,因为艺术家不再有任何意志力去完成如此艰苦卓绝的创作。佩所阿描摹自己的虚无,反过来却恰恰确认了其存在。他所未做的,不过是把手稿付之一炬。但是他生前几乎没有出版过自己的作品,也可以看出他对于世界,对于时间的超然态度。
        一旦开始写作,原始构思往往就立即被扭曲了。这时就需要一种忠实精神,不管现在写出来的句子多么优美,也必须毅然抛弃。它们越优美就越危险。写作过程所激发起来的后起的构想,与刺激创作的原始构想,性质截然不同。后者是混沌生活中的灵光乍现。“保持原始构思的原貌和纯度”,不如说,始终保持一种最严格、最原始的判断,对于任何扭曲的,但是往往会有极大诱惑力的东西——比如,优美、深刻、独特,等等——一概凭摒弃。唯有真实,才是第一法则。唯有真实才能突破我们的固定思维,不管不顾我们的意愿、欲望、经验,甚至不理会我们的全部审美能力;唯有真实,才能让那些幽暗的力量突破思维的禁锢,跳跃而出。唯有真实,蕴含着令我们目瞪口呆的新旧事物。一旦心智动摇,各种思绪会在原始构想的刺激下奔涌出来,以取代原始构想。这时候,保持严格的排除法至为重要。排除了十种假灵感,真的灵感就会呈现。在创作中,必须冷静地严格地抵制各种美学的哲学的诱惑。
        与往往构思好了整体结构的小说家不同,诗人在创作时,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句子是什么,一切都是未知的:他只有一个原始灵感,尽管这个灵感里包含了一切,但是对于这个“一”和“一切”,他一无所知,他对此只有一种敏锐的直觉、全部过往的经验。一旦这个感受、灵感溜走,就什么也没有了。甚至,诗人的一生,与小说家相比,更加是一种冒险,或者如塔可夫斯基所说的,只能依赖“去生活”、“去认真生活”这个方法;他的全部技巧,也不能保证他能获得一个深沉丰富的灵感。而小说家一旦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和水准,就不会如此时时面临虚无,他的经验总能确保他维持一种自信,他需要的是题材、故事、人物。但所有这一切,都不能帮助诗人写出一首真正有灵魂的诗。诗的核心,在这些东西之外。当然,这并不以为着诗人就不能展开有计划的写作(比如叙事诗、诗剧),但是,大诗人同样恐惧于灵感的丧失。在这个意义上,诗人更需要祈祷,更需要神助。
        诗人不存在“能够预知未来”的问题,他的问题是:在重新“经历那些片刻”之际,他不知其内在意味,他只有朦胧的感受。他不知道在这个灵感、意象里,是否包含着真实的东西,抑或只是一个纯然的幻象。他犹如沙中淘金,海边拾贝,一旦错过,所有这些记忆、这些感受,便会永久地消失于虚无之中。而一旦它们转化为诗,便可以在诗人自己心中永存。
        天才小说家的伟大即可于,他既是导演,又是所有的演员。他能够让角色在小说中过自己的生活,对于结局仿佛一无所知,对于即将发生的冲突,毫无预料。每一次危机时刻,他都激动不已,甚至完全崩溃。而作者同时又能附体于别的角色之内,让所有的角色都如此自我表达。诗人则有所不同,他要处理的角色少之又少,往往不是自己,就是视野所及的一两个人,一个群像。但是,他要做的工作也不轻松,他要看到人物的内心,看到他的过去和未来,看到他身后的远景,注意到同时并存的最容易被忽略的细节,注意到天空的颜色,云朵的流动,星辰的明暗,他要遵循那没有规律可循的真实感受……诗人首要的是要在这样的时刻,完全忘记自己。他不能有这样功利的念头:啊,这个东西,这一刻多么独特,可以写成一首诗!他一旦常常这样写,这样盼望,就会开始在自己的内心制作虚假的诗意的感受。
        有时候,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普鲁斯特这种神经质甚至有点女性化的作家,哪里来的那种极其可怕的刻苦精神?那种苦行僧般的意志力是哪里来的?这哪里是一个沙龙绅士,简直是一个坚忍卓绝的巨兽。与塔可夫斯基这些人相比,普鲁斯特这种富家子弟、备受溺爱的宠儿,居然能够发展出如此壮观、深刻的洞察力,更加不可思议。就环境而言,他应该非常矫揉造作才对,至少也应该有点王尔德的自负、轻浮。但是普鲁斯特伟大就伟大在,他毫不轻浮,毫不自恋。
        诚实真挚,说来简单,其实是一种罕见的天赋。而塔可夫斯基这样的天才,一出手就已经是最朴实最有力的风格:《压路机与小提琴》。一个并不虚伪的作者,为什么一落笔就矫揉造作?这实在是一个费解的问题。人一旦领悟到塔可夫斯基所说的“诚实真挚”的原则,即可顿悟,确定正确的方向,尽管还会有诸多反复,但是总体而言,他的视野会越来越开阔,越来越有深度。但是我所见到的例子却完全相反:几乎没有人能够确立正确的方向,怎么挣扎也不能摆脱造作与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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