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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两则

发布: 2012-8-23 16:41 | 作者: 寄庐



 
        无端先生
        
        "诗龄二十岁之时,'无端先生'投海自杀。"吴助总如是说。
        我初次得识无端先生,是在十五年前一次朋友间的私人聚餐上。那时各种酒刚刚登上电视的广告版面,我们那个江南小城里,正时兴一种"香泉"的名酒。席间忽听一陌生人随口吟道"香泉一杯未入口,美人颜色娇如花",我立刻对他兴味盎然,不经主人介绍,我们兀自攀谈起来。此后即成酒友。有一回,两人都是阮囊羞涩,却又端坐酒店豪饮,因是熟客,酒家戏言要扣留我等。无端先生就甩下西装上衣,并甩下两句诗:"且典西装当酒,与君沉醉江南。"我不禁以筷作槌,击节叹赏:"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遂引得酒家及顾客侧目摇头。
        那时节有何许愁也?也许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吧,也不完全是。作为教书先生,也许穷酸即是一愁吧。无端先生在大学学的是中文专业,本事不大脾气不小,正是黄仲则所谓的"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而时世潮流则是人文精神逊位于物质文明,他又喜欢摇头晃脑吟诗作赋,在现实生活中"书呆子"之帽无须购买自能落到他头上。然表面之佯狂难掩内心之酸涩,他曾有诗句云:"不敢装疯不敢狂,天涯望断岂彷徨!酒中冷眼笑千载,梦里横刀平四方。"又曾赠我四言诗云:"春花寂寞,秋叶飘零。寒窗苦雨,月夜清茗。光阴老去,怀抱无成。漫漫长路,踽踽独行。"捧读再三,一个"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行吟诗人形象就溢出字里行间,"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而这样的行吟诗人,在中国已走了几千年,走到何时才算终了?
        无端先生自言七岁习诗。其祖父信奉"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的古训,从小即命他把唐诗三百首背得滚瓜烂熟。可以想见,每个春晨秋夕,一老一少面对春花秋月,抑扬顿挫习对作诗 ,倒也颇具古风。然而那一老一少,只要分寸把握得稍不适当,很容易滑到遗老遗少上去。我有时说起他的呆气,未尝不传自其祖父的薰陶;因为这迂呆,未免不耽误其前程。无端先生就大摇其头,声言若非其祖父授给他作诗这种抒写胸臆的方法,他又凭什么熨贴他那躁郁的灵魂?难道要他声嘶力竭地嚼着满街爬虫似的流行歌曲来发抒他那狂野的情感?我默然,随之信然。
        他的名姓只被外人提起,朋友熟人之间,都称他"无端先生"。因他本姓吴,又因他言谈之间,吟咏之中,最喜用上"无端"二字。日常闲聊,他会无端高吟"锦瑟无端五十弦"或"今古无端入望中"或"无端却被秋风误"或"歌泣无端字字真"之句,令听者吓一大跳。文学传统上,他有他自己的"四书"。韵文中,他推崇楚骚和唐诗;非韵文中,他钦服《史记》和《红楼梦》。他曾有一绝述其推服云:"天空地阔楚辞忧,一字唐诗轻万侯。司马雄风多发愤,半生穷瘦卧红楼。"他自言楚辞的忧愤深广如天之空如地之阔,唐诗的一个字能使万户侯失去分量,司马迁的《史记》乃"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而对于泪尽泣血之作《红楼梦》,即使半生穷困潦倒,也当深深浸淫其中。谁若是派定他心目中"四书"的不是,谁就会无端遭受他的猛烈攻击,直至怒目相向,几挥老拳。当代作家中,不乏舞弄旧体诗者,无端先生不但鄙之若呕吐物,而且无端的恨屋及乌,大肆指摘他们的其他文学作品。"高情不入时人眼",很自然的,他的高论总被我们无端或有端地嘲弄一通。
        在无端先生请我"斧正"的诗句中,我一直记忆犹新的有两句:"心头壮志眼中血,身外浮名天上云。"在中国知识份子的内心深处,"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功名意识,从来就是挥之不去的情结,无端先生正值青春华年,说什么"身外浮名天上云",岂非诛心之论?而"心头壮志眼中血",又分明是舞干戚之刑天的猛士形象。既豪壮又酸楚,似豁达实执着,这两句诗把无端先生立体化了。我一方面看到他鄙视俗世荣华,视功名富贵如浮云的傲世之态;另一方面又见出他以天下为己任,渴望建功立业实现其雄心壮志的用世之心。中国老派文人很少能把傲世之态和用世之心紧密结合,"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很难达到的处世境界。大多数文人在身处下僚时都不能振起自勉竭智用力,常常任傲世之态淹没用世之心,于是蹭蹬磋跎没没一生,此即腐儒、酸儒。
        自从无端先生考取古典文学专业研究生,我已好长时间不闻无端先生的音信,煞是想念。想念他就像在这个坐飞机飞来飞去的时代,想念细雨骑驴的感受一样。他的存在,不合时宜但又极具个性,即便是鸡立鹤群,也迥异于鹤立鹤群。我会无端地吟诵无端先生的诗句,无端的感奋和忧郁。犹记得前年他三十六岁《自题小照》有句云:"卅六风尘惊坎凛,五千书卷老荒唐。美人香草三更梦,文治武功万里霜。"苍凉阔大,感慨遥深,再三吟咏之下,令人不能自持。但最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劈头一句话即是:
        "诗龄二十岁之时,'无端先生'投海自杀。"
        他说在他把所有的诗稿都焚化之时,"无端先生"也随之灰飞烟灭。他硕士读的是自费,随之攻读博士,几年来备受贫穷之折磨。博士毕业后在一家研究所整理故纸,仍旧是穷酸无奈。一次某款爷请客,他被所长拉去作陪,所长对于款爷的卑躬屈节和款爷对于知识份子的气指颐使使他吃了一肚子气。一怒之下,他递上辞呈,一头扎进珠海,现在是某国外西药制药有限责任公司的总经理助理,人称吴助总。珠海珠海,珠玉之海,商战之海。吴助总在珠海劈波斩浪,活得极匆忙也极汹涌,极汪洋恣肆也极漂泊无根。一个古典文学专业博士成为西药制药有限公司职员?放下电话,我始于震惊,终于茫然,而且内心的某个部位被无端地揪紧了,无端地揪得很疼很疼。无端先生还是被时潮裹挟,全民皆商,他亦不免鹤立鹤群,自然再没有时间高吟低唱。倘若他仍旧鸡立鹤群,久困下僚,又难免走上衰亡覆灭的腐儒、酸儒之路。即或打捞吴助总于商海,吴助总又岂能变成无端先生?一个民族,一种文化,理应扩大上下求索的行吟诗人之队伍,然而于行吟诗人自身而言,却又是"高处不胜寒"。这高寒,是该当行吟诗人自己耐得,还是这个社会帮助他耐住?
        "无端先生",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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