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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散文(八题)

发布: 2012-6-15 06:54 | 作者: 姜了



       
        夏天下雨
        庄稼长一人来高,追肥的人追累了在地边歇会儿,听见西边庄稼地有响动,是雨打庄稼的声音。雨声往这边砸过来,阵雨来了,离家近的就小跑往家赶。雨打庄稼打得起劲,乌云涌动而来,刚才还晴天白日的,转眼雨一下就砸下来。
        地上一层干土面,房上也是。雨来得急,雨突如其来地砸,土路上房上腾起烟尘。雨点紧追雨点,好像后面的雨点都追上了前面的雨点,天上垂落数不过来的水线。雨点砸屋外的铁盆铁皮水桶不住声,屋檐垂下水帘子。地上淌流儿,小流汇成大流,大流往坑里灌。雨点像赶赴什么约会,都是一滴赛一滴地急着往下落。
        雨来之前,先起风,云在头上奔涌,闷热把持不住,突然有了松动。阵雨三下五除二就过劲,来得急去得快。暴雨猛,似乎不能几下把下面淹没就不够劲似的。大雨下起来有韧性,有时下上很长时间,下上几天还能一个劲地下。暴雨猛将般,老想速战速决。大雨有大将的心思,布下阵势地下,觉得下面无不在其掌控之中。阵雨爱做急先锋,一阵猛下下不出后劲。
        闪电和雷为雨助威,也仿佛喝令雨把下面彻底清洗一番。雷雨之夜,野外行人更多是心虚。闪电像一种眼神,一瞪一瞪的,雷在喝斥,雨声有诉说意味。行人在野外行走,心中惶恐不堪。绝望者闯进雷雨里,或疾走或呆立或喊叫,雷响雨急也没了不能承受之重。
        把下面下透,雨过天晴,被彻底清洗一番,三番五次清洗,老是清洗不够,老洗刷不完。
        雨后阳光照射下来,连阳光的味道也清爽。雨下到过瘾但不过劲,树木和庄稼精神头儿十足,老树愈发遒劲地扎根原地。雨后蛙鸣声自然很粘稠,一阵比一阵粘稠,一对对蛤蟆在地上水里抱对分不开,是沾块堆了。
        也会有冲进暴雨里的光棍。
         
        炊烟  
        大晌午烟囱冒烟的人家没几家。天热,不爱生火做饭,早上做饭多做把中午饭带出来。夏天天长,晚点烧火天黑做饭也赶趟。天黑透,烟囱里烟冒得再欢,也被天的黑淹没。冬天到处光秃,房上烟囱有烟冒会被留意。吃两顿饭的人家上午九点半烟囱冒烟,冒半个多点,下午两点半冒。吃三顿饭的人家一天烟囱至少冒三回烟。要是晚上生炉子,烟囱里的烟要冒到很晚。傍晚到深夜,天往紧里黑,烟囱的烟到处晃荡,灰暗的烟被夜的黑吸吮精光。大冷天,外面走动的人会多瞅几眼房上烟囱冒的烟。天冷再多云天阴,烟筒里烟冒得时间长点儿,就不会叫人心里也跟着灰土阴冷。烟囱成天老冒烟,也不大可能,除非谁家办事外面搭炉灶,房上烟囱冒烟外面炉筒子也冒个不停。
        光棍家可能成天不冒烟,房上的烟囱冒烟也是丝丝缕缕,烟好像懒得往出冒的样子。冒出的烟都寡淡,懒懒散散。正经过日子的人家,烟囱里冒出的烟欢实,烟从烟囱里挤着冒,冒出的烟扭结,飘到高远处还不肯飘散。光棍家房上烟筒十天半个月不冒烟,大伙没谁上心。正经过日子的人家,到点房上烟囱还不冒烟,大伙该瞎猜了,老想到他家瞧个究竟。
        到点别人家房上的烟囱都冒烟,就老谁家不冒,大伙就嘀咕老谁家不咋地日子过得出毛病了。走亲戚当天回不来,家里留人才好,到点该生火做饭就得做饭,烟囱照常冒烟才像正经人家。会过日子人家到做饭时间房上烟囱要及时冒,冒少了都不好。光棍家烟筒冒不冒烟,别人不想有意去瞟。
        地多的人家,柴禾烧不完,柴禾垛也高大。有烧的,生火做饭,烟囱到点就冒烟,日子过得才踏实。柴禾垛旁边堆一堆茬头子,讲究的人家茬头子码出棱角,看上去立整。拿柴禾烧火,烟囱冒的烟灰色,风要不大,烟不紧不慢往出冒,灶坑跟前烧火的人把柴禾填灶坑里,等柴禾着得不大离才再往里填柴禾。用吹风机吹末煤烧的人家,房上烟筒冒黑烟。灶坑里的火极力挺身子去够锅底,烟钻进炕洞,顺炕洞游走,游进烟囱冒出来飘散。烟囱冒的烟一阵紧一阵慢,灶坑跟前的人可能在往灶坑里胡乱填柴禾。一下填不丁点儿,一下填一大把。烟窜进炕洞,烟筒里的烟没头没脑地冒。
        天发阴空气潮湿的话,风丝儿没有人感觉闷屈,所说的气压低,烟囱里的烟就冒不太顺溜儿,不愿从烟囱冒,直从炕缝子往出溜,灶坑倒烟,烟把人呛出屋,有的人连咳嗽带骂。
        烟乱冒一通,是火没着好,烟把人熏到心烦。冬天蹲灶坑跟前烧火,等先前的柴禾在灶坑里着透填下一把柴禾还得有一会儿。这时,拿烧火棍在地上有意无意地点几下的人,心情定会不错。灶坑前的人要是不得不往灶坑填几下柴禾,怕火灭,饭不得不做时,必是心里有事,火要是跟着再纠结着着,那烟就蹭进炕洞,在炕洞里老打转磨叽怕是不行,还得蔫蔫地钻出烟囱赶紧飘几下消散。
        
        叙事苞米
        园边子种一圈苞米的时候多,每埯点两三个苞米粒,培好土,用脚把浮土踩实等苞米长出来。园边子种苞米,用镐刨埯,大田用犁杖趟垄,先点肥后下种。房前屋后自家菜园子不大,园边子种苞米依园子的外围大小决定刨多少埯。大田垄长的有一里多地。烈日当头在大田里间苗锄草还是低头哈腰不老抬头望地头儿锄草好。干一会儿就往地头儿望一下,地头儿还远,老感觉一根垄的苗间不完草锄不尽那就会心里烦躁,手下失去准头儿。手脚麻利的一气儿锄到地头儿,坐下歇会儿,抽袋烟喝口水唠会儿磕。抽完烟喝足水,起身操起锄头拍拍屁股上的土接茬干。园边子的苞米,看见苞米上有虫子的踪迹得把苞米叶扒开把虫子捉出来用脚碾死。虫子老想在苞米里安家,连吃再住。大田里的苞米太多,捉虫子捉不起,打药也不能把虫子都药死。苞米是苞米苗时,虫子吃叶子,以后苞米杆子苞米棒子里甚至苞米茬子里都能找到虫子,可见虫子是把家安住了。个别苞米苗有个虫子没多大事,吃几口就吃几口,只要不把苞米苗吃的身上尽虫子眼儿,苞米芯里虫子屎不明晃晃的,就没人太在意。没人偏偏和几个虫子过不去,非要把虫子揪出来整死不可。苞米等长到小孩高二遍地早锄过了。追二遍肥遭罪,青稞子齐肩高,叶子长。苞米地里闷热,追肥在地里钻苞米叶子拉人,过后被拉的地方起檩子,出汗灼疼,火辣辣的。从头到脚包裹严实,苞米叶子拉不着,在地里追肥钻苞米地捂得人受不了,身上像给水里捞过似的。
        园边子的苞米可能透风比大地苞米早出挑儿,孩子有了盼头,盼着苞米长大,要么够大问大人什么时候吃苞米,大人总说再等两天。烀苞米烀茄子土豆一锅出。土豆茄子稀烂,苞米烀得正好,啃苞米就着茄子土豆拌大酱吃,吃得满头大汗心理舒服。烀苞米苞米皮不都剥光,留下嫩皮一块烀借味儿,还嫌不够味索性抓一把剥掉的嫩皮扔锅里。大地里的苞米能烀时,有时会被割草的放牛的顺手掰走几穗。园边子苞米在能烀的十天半月后,长老点就可以烧着吃,铁钎子插进苞米棒子芯内,烧火做饭时埋在灶坑的火堆里等上一会儿,再在火堆里出溜几下就能吃。烧苞米有烧苞米味儿烀苞米有烀苞米味儿。烧包米嫩点啃着吃老点往下搓苞米粒吃,烀苞米一般啃着吃只有小孩愿意搓着吃。烧包米当零嘴吃,烀苞米当饭吃。小孩也把烀苞米当零嘴吃。烀苞米吃剩下的,小孩跑出去玩,抓起一穗烀苞米到外面边吃边玩。
        该秋收了,只要发现有一家收,大伙就都跟着动手。人口多的人家前边的人把苞米杆子割倒放成一堆一堆的,后边的人紧跟着擗苞米,人少的有先全割倒后擗的,也有边割边擗的。用竹签划开苞米皮,用手扒下皮,再一掰一穗光溜溜的苞米就被丢在一堆苞米中,通常两三堆苞米杆的苞米放一堆方便装袋。最初弯腰扒手头也快,时间长累了索性坐在苞米铺子上手也不如先前灵活,但干劲不减。扒下的苞米被装袋扎好口一排排放在地里,在等车的空档儿这家地主人已查好袋子数,收成在他的心中也有了数。用车拉回家,倒入事先打好的苞米站子里。
        打苞米捆还真是个技术活。割倒苞米杆,十几棵一堆,一堆是一堆横放垄上,擗掉苞米棒子,等苞米杆响干打捆再拉回家。捆打不好装车垛柴禾垛一扔就散花儿。每堆里找出长点的,不是一揻就折的,用它打捆。十几棵苞米杆打捆,挑出来打捆的那棵苞米杆子最后拧几下,贴根儿那头的硬茬别好。别不好非得散花儿。苞米捆装车垛柴禾垛要拎要扔,得不怕拎不怕扔。一拎一扔立马散花儿,打捆打得不地道。在地里擗苞米擗不净,每捆里准得拉下几穗叫别人捡漏。
        不在地里把苞米皮剥掉的人家,苞米擗下来直接拉家去。剥苞米皮剥到半夜,半宿半宿剥,临时拉线,杆子上挑个灯泡,心思都在剥光的苞米棒子上,没人很在意月光和星光。尽早把苞米剥完,好装进苞米站子里。苞米皮编个垫子给牲口编个套包都挺不错。挑硬实的苞米秸打苞米站子,棒子大的苞米挑一些,皮不剥没了,留点皮打结拴一串挂房檐底下,挂在当院的树上杆子上都行。挂在高处的苞米风干快,好冬天摘下来搓苞米粒炒爆花吃。炒爆花火候得掌握好,要不然苞米粒炒不开,吃起来硬倔,炒好了炒酥了手上还真得有功夫。铁锅炒爆花没几粒能炒出花来的,都炒出花来,炒爆花的功夫不一般。蹦爆米花几乎粒粒都能蹦出花来。就几粒蹦出花来,一锅苞米蹦哑,蹦爆米花的等着吃爆米花的大冷天的呆在外面都不自在。吃烀苞米烧苞米咀嚼苞米粒,苞米脐没谁想咀嚼,苞米脐都是整个下咽。苞米是粗粮,苞米脐是苞米的精华,苞米脐咀嚼吃,会有很大嚼头儿吧。把苞米脐从苞米粒里单独弄出来,攒一块儿,就拿苞米脐做道菜,吃起来实在奢侈,也是种遭人诅咒的吃法。冬天到加工厂磨苞米面,人吃的就用细箩磨,磨好苞米面回家花茬贴苞米饽饽吃,锅里炖大白菜,母亲趁锅热冒气时一块块崴出和好的面在手上团团围锅拍一圈。
        
        高粱实录  
        高粱就叫红高粱,稻子还没种过来的时候,红高粱遍地。天凉天冷时焖高粱米饭秫米饭,夏天捞秫米水饭吃。天热时煮饭,起码得把中午饭带出来,晌午闷热没谁家愿意烧火做饭。秫米饭用凉水泡上,饭盆上罩纱罩放在有穿堂风的地方省得饭馊。夏天别等天黑天黑透吃饭,黄昏还没走趁天还有亮光把饭桌搬到外面吃饭凉快。吃新捞的秫米水饭,咸鸭蛋磕开冒油,用筷子窝咸鸭蛋扒拉秫米水饭,郭家女人和男人叨咕,上面吃进去下面通就行啊。郭家男人喜欢顺毛驴子,窝咸鸭蛋吃秫米水饭吃得美了,女人整的小嗑受用,没吱声接话茬,眯起眼边吃边听。冬天生炉子,炉子上坐铝锅焖秫米干饭很方便,早上一般不生炉子,用大锅焖饭做菜。火大,饭焖过头,嘎巴儿焦糊厚硬,嘎巴锅嘎巴住刷锅费事。饭焖出来,嘎巴儿薄薄一层,几锅铲子整个一张铲出锅,这秫米干饭焖得到家。女人操持家务焖秫米干饭得有一手,要不然,婆婆当面嘴上不说心里嘀咕,会怀疑家里娶的这个媳妇是吃几碗干饭的。
        杨树绒子落完落柳树绒子种高粱,地里土有热乎劲,高粱种子种下趁土里的热乎劲能尽快发芽长苗,高粱种早了土里温度低怕是白搭。高粱开淡绿小花,高粱穗上开出一穗不起眼的小花不惹人注意,高粱穗子泛红才令人注目。高粱长到老成长到红火,红火顶在头上,一地红高粱内里饱胀热情,野合的爱钻高粱地,火早满地里着,情欲雕塑在高粱穗上。高粱酿酒就酿烈酒,端大碗大口喝酒方显男人的豪爽,喝完酒走在冰天雪地里,一脸酡红,一身豪气足以让寒冷退避。
        秋收高粱秆割倒打捆,拿掐刀把高粱穗子掐掉。大拇指食指缠两圈白胶布,掐高粱穗子时少磨点手,防止使唤掐刀手指裂口干活难受。高粱秆挑长点的,撕掉叶子剥去外皮搭豆角架很中用。院墙外有空闲的地方,刨几根垄种点菜栽点啥,怕鸡猪祸祸,不能再整墙圈上,截短高粱秸夹圈杖子保准管用。高粱秸硬皮剥匀称一条一条的编炕席,这炕席耐用,不过粗粗拉拉,坐炕上磨裤子,经常上炕裤子坏得快。高粱秆前端那节打完高粱脱完粒零碎儿去掉穿盖帘子,高粱壳子装枕头里当枕头瓤子。场院打完高粱分粮食,一麻袋高粱二百斤,扎紧麻袋嘴儿穿上杠子大多俩人往家台抬。力气大的,一个人扛上一麻袋高粱就回家,自己女人跟在身后嘴角泛出笑意瞅自家男人。二百斤麻袋上肩,走一路脚下不打晃,女人眼角也带笑了。一年口粮有着落心里踏实,高粱米除了煮饭偶尔磨面贴饽饽。高粱米面饽饽暗红色,是高粱的热情深沉后的颜色,高粱的火热和精魂藏在高粱酒里,涌进合适的身体才肯大力释放燃烧。
        卫生纸还是稀罕物的年代,别的纸要么不能用要么得干别的用,上厕所总得擦屁股,得找合适的东西擦屁股。柴禾垛的高粱秆干巴瓤子,抽出一个收拾干净剩光杆,撅下一节劈开分几瓣用来拉完屎揩屁股。有的是时间蹲厕所也蹲得住的日子,心里不起急,并没想到以后要急火火飞到外地找食吃。心思全能用在种地上,对土地还能贴心还能精心侍弄。有这种日子可过种地不鸡肋,蹲厕所有心思手里摆弄一档高粱秆。
        高粱穗子泛红,高粱秆能当甜秆嚼,零撅吃,往多撅贪嘴是祸害人糟蹋庄稼。撅甜秆得撅在骨节上,寸劲两下撅掉。撅不利索弄不好非得把手拉破出血,还生怕被这块地的主人瞅见,更得慌忙往下撅。在高粱地里钻来钻去,找几个乌米掰到手拿出高粱地,地主人瞧见不会责问。秋收割倒高粱秆,有人用掐刀掐高粱穗,掐累了找甜秆吃。牙口好爱嚼这口的,在打捆的高粱捆里翻找,看差不多,拿牙咬被镰刀割的茬口,甜的挑出收拾立整,多挑几根,截短打捆回家有空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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