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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耻

发布: 2012-6-15 06:52 | 作者: 贺彬



        终于有一天,那个叫枝枝的女孩还是出现了。我母亲至今都不知道那女孩的全名,只是听黄华科讲,那是一个瘦得不象样的女孩。就像一棵发育不良的树枝。黄华科曾经对我母亲详细描绘过他同枝枝的第一次见面。他说那是一个泛着银光的下午,没有太阳,他和尹武军两人一起,去探访在七星岗街道办事处上班的枝枝。枝枝的办公室就在那座著名的古城门背后,相传那城门的四周,从前是康城最集中的掩埋死人的坟地,他们就踏过从前那些死人的头顶,走进那城门里去。枝枝就坐在那城门投下来的长长的阴影里,她的身后是一条攀缘而上的斜坡,斜坡的尽头就是康城妇幼保健院。不时可以看见挺着山一样大肚子的妇女,一脸苍白,气喘吁吁向那坡顶挺进。黄华科说,枝枝就坐在那片纷乱中间,显得超凡脱俗。她的屁股下是一根用来隔离交通的铁桩子,细细的,她却可以那么端庄地坐在上面,仿佛她那瘦瘦的身体其实并没有重量。
        和尹武军来到她面前时,黄华科其实已经喘得比那些孕妇都要剧烈,但枝枝的眼光却依然飘浮在那些过往的人群之上,好像是刚刚才降落到人间来的外星人,灵魂还滞留在天上,需要慢慢地回收。
        直到和她搭上了话,她才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原来,她是一个近视眼,飘渺的眼光只是因为没戴眼镜。黄华科很快就注意到那眼镜的一只腿上,绑着白色的胶布。那绑腿的眼镜,架在了那满是病容的枝枝脸上,黄华科说,那一刻,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抖了一下。
        那天他们接头递交的,是几盒翻录的磁带。枝枝的父母是沙坪坝某所大学里的教授,家里有一台可以翻录的高级机子,还有一台录像机。找到一盒“十大劲歌”的带子后,一群人就相约到枝枝家去观看。那天在沙坪坝的公交站接头,碰巧了,黄华科成了最先抵达的成员。两个人只好在站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聊天的时候,这一次,枝枝的两眼透过那浅色的镜片直盯了过来,黄华科对我妈说,那竟然是两只镜子一样清明的杏儿眼。他注意到她右手食指上包着创可贴,就问她伤口严重吗?那枝枝很坦白地将那个手指伸到他鼻子前面来展示,甚至揭开那创可贴让他直截看那小小的红色伤口。她对他说,不知为什么,她是一个很爱弄伤的人,削苹果会割伤指头,夜里回家会撞上黑暗中的家俱,下楼梯又会扭伤脚踝。她特别提起童年时曾经从垃圾箱里救回过一只布娃娃,那布娃娃断了一只腿,裙子也被扯破了一条口,她抱回家去无论怎样淘洗,也没法洗净娃娃身上的污迹,最后只能求妈妈用针线将它勉强缝补妥当。那只破烂娃娃后来成了她童年直到中学都形影不离的伙伴,她说,到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这么爱她,原来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破烂娃娃。
        她对黄华科做出一副苦脸来说:“你说这是不是因为小时候我爸一天到晚揍我,把我的小脑打坏了?”黄华科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很吃惊,就回说:“不可能吧,他们说你爸是教授啊,知识分子不都是动口不动手吗?”
        黄华科告诉我妈,还从来没有哪个女孩这么开诚布公地同自己聊过天,所以那天下午接下去的时间里,自己有点傻了,说话,对枝枝微笑,包括见了枝枝嘴里的那个“恶魔父亲”后的闪躲,那一切的言行举止都跟白痴似的。他成了一个窃贼,已经游离在那些兴奋观看录像带的人群之外了,他在那个底楼的三室两厅里,成了一个梦游者。他看见一张椅子斜在临窗的书桌前,就想象枝枝坐在上面的样子。他忍不住去抚摸那个椅背,在所有人为了屏幕上那些港星欢叫的时候,他却独自一人,偷偷地抚摸着那个椅背,感受着那上面木头的纹理,还有疤痕,觉得这个枝枝平常的坐靠之物,在那一刻毫无疑问地属于了自己。
        在那段黄华科自以为的热恋时期,我母亲毫无怨言地为他代班看守水房。但是黄华科回到水房里来,滔滔不绝讲述的那些故事,还有随身带来的遥远街市的气息,还是让她感到了一丝不安。她当然没有说出来,直到有一天傍晚黄华科再次让她代班,而自己在临出门之前,竟然跃入了水房正前方的江水时,她才跑过去喝斥起来。快上来快上来,她站在江边的一块礁石上,对着水中那一块缓慢转身的大白肉说,你没看这夜里已透凉了吗?你会抽筋会淹死的,淹不死也会感冒咳死的,听姐一句话快上来揩干了早点滚出门去!你从前不是总说你怕水吗,这会儿怎么这么胡来呢?
        水里的那个人却完全没有理会,在哗哗的水声中断断续续地唱着一首粤语歌。那歌声不时被那个人因为冷水激发的寒噤和哇哇怪叫所打断,很快就被一下子浓郁起来的秋夜的黑暗,彻底吞没了。
        
        4.
        那一年的冬天,我不得不越来越多地独自呆在我家那低于街道的阴暗房间里。我独自做着作业,实在饥饿难耐了,就将饭桌上纱罩底下隔夜的饭食端到煤炉上热一热吃下去。那是我母亲前往水房前剩留的食物,她总是带很多的菜和饭到水房去,她一个人当然吃不了那么多。她需要喂养那个可怜的孤儿。而我的父亲,在那段时间里也时常缺席,他跟几位中学同学合伙开的五金交电零售部,隔了一条街,几乎有些示威地正对着橡胶厂的大门。平常在那店子里,只有鬼魅似的一个人影,在那里看守铺面,其余的人都不知跑到了哪里。再后来,有时候我放学回家,竟然常常看见那店子的卷帘门直接垂落下来,门上留着一个字条:“有事请找甫先生。”然后一个大哥大的号码。我知道那个“甫先生”就是父亲他们那伙人的老大,一个退伍军人,一米八以上的巨型身高,见了我的面就会用力地捏我的脸蛋。
        那些夜晚,我一个人写着作业,半途中间常常会被忽然来到眼前的昏茫弄得有些伤心。我会抬起脸来,长久地盯视着那片昏茫,想不通从前几乎整日相伴的父母,怎么会将我遗弃在了这里。
        偶尔,父亲还是会匆匆地露一下面。他的脸色那么严峻,仿佛是深入敌占区的八路军。他常常会扛来一个又一个纸箱,在浓稠的夜色中,仍然下意识地左右张望。那些纸箱就被码放在他同母亲睡觉的里屋的墙角,搬进搬出的,始终有半人那么高。家中没人的时候,我忍不住割开那些封闭的胶带,看见了箱子里面那些闪亮的铜丝。那些铜丝裹在一个又一个的圆轴上,有一天我问母亲,爸爸把那些铜丝搬来搬去的干什么,妈妈只是哼哼冷笑,她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将自己描画的那些毛衣的纸样,很用力地扯动着,直到彻底将它们扯破。
        那年冬天的后半段,连续地起了很大的雾。有一天,那个胖子黄发科背起一只迷彩的背包,在洪水般淹没了全橡胶厂的雾气中,踏上了他自以为的遥远征途。头一天的傍晚,他就对我的母亲宣告,他要去南方一趟。当然是和那些这段时间以来已经亲密无间了的粤语歌发烧友们一起。他们预备乘坐中午启程的列车,前往那座被叫做深圳的城市。在那里,胖子热爱的谭咏麟要举办一场个人演唱会。胖子对我的母亲说,我还从来没有听过一个巨星的现场演唱呢。而且那可是在深圳啊,据说在罗浮海关,游过那条河,对面就是香港。
        我的母亲看着他,那张微微向下垂落的阔脸上,布满了这段时间以来时常都会浮现的笑容,虽然愚蠢,但却闪闪发光。
        “你真的不想在这儿干了吗?就为了一场演唱会?”
        “枝枝也要去的啊……”说这话的时候,黄华科将自己的眼光调开了。
        两个人之间的沉默蔓延开来。
        “你,真觉得我不该去吗?你真以为,我们两个人,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水房,可以这么过一辈子?”
        他习惯性地捡起母亲手边的毛线球来挠弄着,而母亲却全当没有看见,板着脸,将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织进绵密的针脚里。
        “懒得和你说了,深圳,我反正是去定了……”黄华科有些赌气地越过自己那堆积的肚腹,去瞄自己那几乎看不到的脚尖。
        我的母亲叹了一口气,才幽幽地说:“那个枝枝,有亲口邀你同去吗?”
        那倒没有,黄华科闷闷地摇头,他告诉我母亲,前两天他们一帮人坐在公交车上,尹武军和枝枝坐在他的后座上嘀咕,他听到他们在谋划一次前往深圳的出行,就颤巍巍地回过身去问了一句他可不可以加入。
        他们当然是同意了。黄华科说,那个尹武军在康城最大的西南医院里当技师,平时就是闷在技术室里,修修那些布满了灰尘的短了路的医疗仪器,修不好就算了,从来也没人追究过他。他的一位同学在深圳的一家电子公司拿着一月五六千的工资,早就来信让他过去看看。那个枝枝也是,在那些崎岖的,上坡下坎的居民巷道里穿行,耳朵里一天到晚灌满了大妈大婶们中气十足的叫喊,早就感觉居委会的日子灰暗无边,同样也想着出逃。
        黄华科这时才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他们到深圳是要秘密地找工作啊。谭咏麟啊什么的只是个借口啊。难怪这几天只要碰了面,枝枝也好,尹武军也好,就像个婆娘似的,颠来倒去地问我想好了到了那边,想好了要干什么没有,有没有帮忙的同学……”
        “是啊,你到深圳去可以做什么呢?”母亲从手中的毛衣上抬起了眼来,很凌厉地瞟了瞟他。
        “我不管那么多了,这几天我都在跟他们说,反正我是跟定他们了。反正这次出门,我就没想过要回头!”
        但他却在第二天黄昏将近的时分,同样地拎着那只迷彩的大背包回来了。有点奇怪的是,那天早晨不可一世的大雾,那时却不知溜去了哪里,一点也没影儿了。只有无边的黑暗。平日里,江对岸零星的灯火那时不知怎么的,也熄灭了。倒是水房顶上垂落下来的那只高达两百瓦的大灯泡,格外刺眼。但黄华科却一点也不害怕,自从回到房间里来,就不眨眼地迎向那片针刺一样的光芒。
        母亲不管那些,拍打着那个货物一般的躯体。也好也好,你回来了,这毛衣也织好了,正赶上穿。她强迫那躯体站起来,然后将那枣色的毛衣从他的脑袋开始笼下去。那躯体死去了一般,没有任何反应,那穿衣的行为进行到胸口时,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了。我的母亲以一个职业毛衣制作师的姿态,围绕着那个了无生气的庞然大物左右察看。她仍然不愿放弃地朝下拉攥,但是最终,倒是她的眼里一下子涌出了绝望的泪水。
        “怎么还是小了呢,怎么还是小了呢,我已经留到最大了呀。”
        这就是那个晚上,我母亲最后的清晰记忆了。她说,接着,黄华科竟从他的背包里掏出了两瓶老白干。他们一时间找不着喝酒的工具,就洗了一只漱口的搪瓷缸来轮流喝。母亲记得,那白酒喝下去,直下到肠胃的最深处,起先竟然是冰凉的,然后才慢慢燃烧起来。
        冬天的嘉陵江上,那年头还没有实行禁渔期,一只打渔船大清早开出来撞运气,却昏头昏脑撞进了这个深不可测的回水湾。那天早晨仍然下了很大的雾,直到黄华科泡胀了的尸体撞上那小木船的船舷,那打渔人才发出了惊叫。
        最先赶到的保卫科的那些人,在阴暗的水房里寻找着可能的线索。他们看见我的母亲歪倒在那行军床上,只穿着一件大红的毛衣,头发完全垮掉了,遮住了她死人一样的脸。她一醒过来就喊着脑壳痛啊,脑壳要裂开了啊。她很快就明白了发生的一切,大叫着要扑过去看看那死去的人。
        那个死人似乎是仰面朝天,袒露在水房门口那块巴掌大的水泥上。大雾渐渐散去,已经有薄薄的阳光透下来,撒在那死人的身上。他的身边站了很多的人,我母亲看过去的时候,只看见了他们身体的丛林。那丛林完全遮挡了她的视线,她听见有一个声音冒了一句,还真是一头可观的(座头鲸)啊。而保卫科那个小白脸此时正受命死死拉住我妈,一步也不让她前往。
        我妈妈后来交代说,那天夜里他们两个人的饮酒有点刹不住车。她也搞不明白,为何从前几乎没喝过酒的自己,那天夜里为什么那样豪迈。她的大脑里很快拉起了一张幕布,那幕布越来越沉重。透过那厚厚的幕布,她依稀记得那个胖子去了门外,就站在门边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也许是一次汹涌的呕吐吧。她本来想去看个究竟,却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他不可能是自杀,真的真的,这一点我保证。”母亲直楞楞地盯着对面做笔录的公安。她讲到了那次计划中的出行,她说,那天早晨他赶到菜园坝火车站,却发现根本就没有枝枝通知他的那班开往深圳的列车,倒是头天夜里十点有过一班。他在那大雾笼罩的车站广场踯躅,百思不得其解地寻思那些人何至于抛下自己。他的确是很受伤,但他绝对不至于要跳江。要跳,去年被发配到这水房的时候就跳了……
        “他一定是喝得分不清虚实了,一脚踏进了江里。”最后,我母亲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据说我的父亲那天也赶去了水房。他站在母亲跟前,看着床边倒地的酒瓶儿,那行军床上还有一件巨大无比的毛衣,不知被什么人卷作了一团,很委屈的样子。厂里的人说,我父亲站在那里,足足呆了有几分钟,然后,不由分说地,将死也要留在那里的母亲,拖出了水房,一路拉扯着,返回坡顶上的家。
        整个橡胶厂不得不停了自来水的供应。三天后,水来了,有好些人仍然不愿意用那水做饭,下面条。
        
        5.
        在黄华科的死亡事件渐渐淡漠了下去后的某一天,我母亲却向我父亲提出了离开的要求。她向我父亲展示从黄华科遗物里找到的一张黑白相片。在那张比一个巴掌还要窄小的相片上,有一个女人,穿着早些年间通行的应该是灰蓝色的中山服,怀里抱着一个脸孔宽大,神色却异常严肃的婴孩儿。那张照片的背后写着:“母亲和我。南岸弹子石”。
        我母亲没有想到,那黄华科居然是自己的同乡人!她对我父亲说,她要怀揣那照片,一直坐车到南岸去,一定要解开孤儿黄华科的身世之谜。
        你找到了那个女人又能怎样呢?说不定,那女人早就不在了呢……我的父亲叼着一只香烟,那香烟在他的嘴边摇摇欲坠,更加地让这个男人显得虚无。
        “你难道认为,出了这事,我还能在那水房呆得下去吗?”
        第二天的早晨,我母亲执意出了门,踏上了开往南岸的219路公交车。她站着那辆公交车的门边,右手死死地捏着门边那条竖立的栏杆。当更加浩大的长江在眼前徐徐展开来时,她的脸上浮现出一道光辉。
        我母亲的那一张脸,在那一刻被神奇地照亮,这让她看上去已经是一个中了魔的人。
        第一天的寻找毫无结果。但是,我母亲的寻找却不可扼制地继续了下去。不知是在第几天的傍晚,我父亲坐在饭桌子边,等来了风尘扑扑的母亲。我父亲那天喝得有些超量,当我母亲精疲力尽地踏进家门,沮丧得连头也抬不起来时,父亲铁青着一块脸,让她挨着他坐下。
        他让我妈明天起就停止那无意义的寻找。必须。立即。他还说他已经去跟刘厂长说了情,她仍然可以继续去那水房看守,直到正式退休的那一天。
        而我的母亲却斜着一张脸,一言不发,连正眼也不瞧我爸一眼。她那宁死不屈的表情,终于让我爸咆哮起来。
        “你这不要脸的女人。到底是谁让你这么不要脸啊。你都不知道这些天来,厂子里的人在怎么说你。”
        母亲似乎这才被吓醒了,她吃惊的眼光向父亲扫过去,嗫嚅的声音听听着就像是呓语:“他们,他们能说什么啊?”
        “他们一直在说,那个他妈的该死的夜里,你和那个胖子究竟干了什么。现在看来,他们还真没说假话!”
        接下去的漫长夜晚,我的母亲再没有说一句话。她没有吃饭,只是默不出声地清洁,整理着自己。她的眼光在暗地里像两块烧红的铁,她变得十分警觉,只要身边有任何的响动,那灼热的眼光就会直扑过来。
        她早早地睡下。到了后半夜,我父亲酒醒,在暗中拉起我母亲的手哭起来。他央求我母亲别再走了,他抽抽答答地说,当初要不是他拎着两瓶泸州大曲去哀求刘厂长,他们早把她的大名开上了那张下岗榜。
        “你是说,我去那水房还要拜你所赐哟?”
        “那是那刘安全不仗义,那天在他屋头说得好好的,让你平安呆着,拿全退休金,哪晓得那小子却来这么一手阴的。”
        黑暗之中,照进卧室里来的夜光,在我父亲的脸上有些急切地流淌着。他叹息着,说现在想来,那刘安全应该是对他执意跟随他甫哥做生意心生嫉恨。他说:“他们两个,谁不知道呢,从红卫兵的时候起就斗得水火不容啊。”
        我妈听得全身上下忽然僵硬起来。那木头一样的躯体里,忽然充满了敌意。
        她拧过脸去逼视床前那片烟雾一样的夜光。她的言辞最终变得像一个又一个的石块儿。
        “你他妈的凭什么背着我做这些手脚?你他妈的凭什么要自作主张地赏给我那个水房?你他妈的凭什么不让我去那防盗门厂当焊工?你他妈的凭什么认为你有资格决定这一切?” 
        我的母亲告诉我,没有休止的咒骂中,自己竟然没掉一滴泪。她说在自己的脸颊上,那天夜里,一直燃烧着羞耻的火焰,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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