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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窜子的回忆

发布: 2012-5-03 21:24 | 作者: 杜欣欣




        
        到了冬天,“二店”会挂上很厚的棉帘子,小孩不用劲还掀不起来,门帘的边缘被人手蹭黑了一片。当时王府井百货大楼也挂如此的门帘,也如此之脏,但门帘之后 却是亮堂暖和,而禄米仓的副食店内总是黑天黑地,内外气温差别不是很大。但当时我倒没觉着冷,因为若随我老保姆去,我很可能会得到一块巧克力糖。老保姆那 时还不到五十岁,但看在我眼里,她已经很老了。听家里人说,她的丈夫被抓了壮丁,一去无回,唯一的孩子又夭折。她先是在四川我老家帮佣,后来随着我父母来北京。我上幼儿园后,她就给别人家帮佣。离开我家之后,她又结过一次婚,嫁的是一个北京土生土长的炊事员,我记忆中还有她婚礼的片段——闹新房的人逼着新婚夫妻一起吃葡萄。但婚后不久,那个男人就开始打她,他们离了婚。
         
        我和褓姆及表哥的合影
       
        她不识字,人极老实,个子非常矮小,大概不到一米半,做事似乎也不很利索,我还记得母亲时常抱怨。大概在我四--五岁时,另一个保姆要回四川,对我的老保姆说要为她带钱回四川去存。大概想到自己是孤身一身,她竟然给了那人二百元,结果可想而知。这件事一直是我母亲数落她的话题。数落归数落,但后来她又借钱给人,当然都是有借无还。
       
        我们小时候买零食都是按分钱计算的,三分钱一堆儿的山里红,三分或五分的冰棍儿。一次我表哥得到六元压岁钱,他正式在银行开了户。后来连本带利是六元二角一分,他高兴得跟中了乐透似的。巧克力糖属于高级糖果,一块块包着银纸卖,怎么也要一块钱上下。有时老保姆带我去买巧克力,有时她预先买好了,在胡同里偷偷塞给我,那巧克力搁在她的口袋里,因体温都有点变软了。年幼时不知道生活艰难,但心里却明白,她很疼爱我,这糖是别人吃不到的。我母亲个性急躁刚硬,加上外界压力,鲜少好心情。我父亲生性快乐轻松,可是我三岁时他就被划成右派去东北劳改,老保姆是唯一溺爱我的长辈。虽然后来她也带过几个孩子,但好像我是她永远的唯一的孩子,至今我还记得把头埋在她的怀里,闻着她衣服上煮饭的味道,暖暖的。
       
        一九六九年,北京很多机关都去了干校,我们也不例外,她帮佣的那家去了河南,房子被单位收回。街道给她安排了一间西房,大小能放一张双人床,一个吃饭桌和 一个火炉。她没文化没工作没亲人也没有生活来源,于是我母亲每个月从东北寄给她十元钱。她靠这点钱,或许还有一点其它人的接济过了三五年。那时我已长大, 知道十元钱的份量,再想想小时候吃的那些巧克力,才明白她多么节省,对我有多好,由此也想到她被骗走的是多么大的一笔钱!
       
        三、史家胡同五十七号
       
        大概是一九六O年,我姑妈的长女,大表姐康和考上大学,当时我还未上小学。高考之后,她从四川来京看望她的祖父康心之老先生(1893-1967年12月 21日),我称之为康爷爷。当时康家住在史家胡同五十七号,表姐接我去同住。五十七号是个四合院,黑色院门,门楼破旧,院内青石铺地,榴花火红。北京人喜 欢种石榴,有“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一说。康家不是北京人,石榴树很可能是房东种的。
         
        大表姐八十年代初在香港
       
        说起来,康家在四川是大户人家,大到什么程度呢,不妨将康心之的二女儿康岱沙女士(我称作岱沙姑妈)在《我的引路人周恩来夫妇》中的回忆摘录如下:“我家是四川有影响的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我的大伯父康心孚(1884~1917)是老同盟会盟员,和国民党元老于右任是同乡至交,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和李大钊也很要好。我的二伯父康心如是四川美丰银行董事长兼总经理。我的父亲康心之经营厂矿、地产、金融,还办了《国民公报》。我的四叔康心远是宝丰公司总经理。 我家和国民党许多党政要人及地方实力派、民主人士多有往来。”
       
        若说康家当时的影响力,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我只对岱沙姑妈的回忆做些补充。自戊戌变法起,康氏兄弟就与时代风云人物有交往,并在一定程度上参与了历史。康心如在其遗稿《章氏丛书》中回忆道:“一九一三年至一九一六年间,章太炎师被袁世凯软禁北京钱粮胡同。余每从上海至京必去请益。师欲将平生著作编为 丛书印行,余慨然承诺印行之责,适余任沪自设右文社以印书发行为业,故敢任此。返沪后,仿邓秋枚(实)印行之风雨楼丛书格式,排成样张,携京审定,师极为 欣赏。晋谒时,呼女同看,匆匆一视即至案头,盖已盛妆将出也。师有不悦之色。是晚自缢死,始终不解是何原因。师作《亡女事略》……全书约一年余方完成。分订为二十四册。”(注一)
         
        去年在重庆拍摄的康家领事巷故居外景
       
        抗战期间,康心如被国民党政府指定为重庆参议会的议长,据说后来流传的“陪都”一词就是他发明的。康心之的长女婿张平群曾任国民党驻纽约总领事,次女康岱沙于一九三八年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后在重庆为共产党做了许多秘密工作。其间两次接到 特务的恐吓信,后被绑架送入监狱。我祖父李肇甫(伯申)以身家性命将她保释出狱(注二)。她与陈叔亮于一九四六年成婚,主婚人是叶剑英。后来陈叔亮出任中共驻柬埔寨和罗马尼亚大使。
       
        康心之老先生个性豪爽,仗义疏财,好交际,人称“孟尝君”。据我大表姐回忆,康爷爷对后辈的教导是:“你若借人钱,就不要想到还,还钱是个意外。否则你就做小人,干脆不借。”抗战期间,中国共产党经济十分困难,康家曾给予捐助。据曾任宋美龄英文秘书的张紫葛先生回忆,康家曾给陕北延安运送过七辆卡车的医药 和布匹(注三)。除此之外,康家还资助陕北办学,也给毛泽东赠送过香烟。康心之位于重庆领事巷十号的住所曾是于右任和邵力子的临时居所,也是周恩来经常和 民主人士聚会座谈的地方。(注四)。二OO六年出版的<<中共党史>>还提到周恩来在四川有三位朋友,他们是卢作孚、胡子昂和康心如。
       
        重庆多山,领事巷客多人众,开饭时佣人要从山上摇铃一直摇到山下。后来因客人太多,康心之又在主楼旁修建了一栋两层小楼,邵力子一家长年住在那里。我另一表姐单名为“协”就是邵力子先生给起的,意为“人民政协”。康氏兄弟也曾与张季孪交好,并一同办报。张去世之前,就住在康家的别墅里。那座别墅位于重庆南 岸汪山上,除了康家的别墅,那里还有蒋介石的一栋别墅,距离不远。康心如的幼子康国雄在山路上碰到散步的蒋介石,受到蒋的喜爱,后来曾和蒋一起散步,并到蒋的别墅里玩耍。
         
        一九六O年夏在颐和园,前右为大表姐,最前面是本胡同窜子
       
        一九五O年,康心之将领事巷十号和煤矿等捐给政府,搬到北京史家胡同五十七号。一九五六年康心之当选全国政协委员,“心之以领定息足以生活,对全国政协每月致送二百元婉词拒收,为国家点滴节约。”(注五)文革中,拿定息却是他的一条罪状,因为那是“剥削”所得。
       
        五十七号除了康家还另住两家人。康家住的北房中间是客厅,客厅两旁分别为起居室和书房,书房后是康爷爷的卧室,我和表姐住在起居室。初到的那天,我午睡醒 来,听到客房里传来清脆的棋子声。通往客厅的竹帘上蒙着一块布,但并没有完全蒙住,我能从下面看到穿布鞋的脚,棋子声中,间或听到一些简短的话语,比如 “提”,“冲”等。但我听不懂,现在想来大概是棋语。这是我对康心之老先生的第一印象。
       
        次日康爷爷在和平餐厅宴客,主题是庆祝表姐考上大学。那是我第一次吃西餐,白白的桌布,一长桌的人,我随着表姐姑妈姑父,叔叔婶婶的一通称呼。康爷爷坐在首席上,个子不高,但很威严。我根本不记得当时吃了什么,只记得刻花玻砖的花瓶和迭成花状的餐巾,最初我还以为餐巾也是可以吃的。吃过那餐之后,岱沙姑妈的一对儿女小霓姐姐和小电哥哥来玩,他们开始打牌,也要我参加,还教我怎么玩扑克。后来被我妈知道了,她说:“以后要是让我知道你玩牌,我就砍断你的手。”从此到成年,我再也没摸过牌,因此我博弈类智能完全没有得到开发。
       
        康爷爷不苟言笑,多以下围棋消磨时间,而来家下棋的只有两三常客。多数时候家中非常清静,即使阖家团聚的大年夜,他也几乎不与孩子们说话,真难想像当年宾客盈门的孟尝君风采。后来我才知道在一九五七年,康氏三辈人中共有六人被打成右派。康心之的三儿三女中,除了去美国的长女康彰,被称为“红色大使”的二女 儿康岱沙和尚还年幼的康国启,其余三家都未能逃过一劫:我大姑父康国干,康国干的妹夫金融学家甘培根,三子康国隽。康心远的长子康国杰,康心如的孙子康宏 道都被划为右派,而康心如本人则被划为极右。
         
        康心之与孙辈在历史家胡同居所
       
        康心之爷爷虽不苟言笑,但依然是侠义心肠。甘培根的姐姐育有六个儿子(其中两个是双胞胎),在一九五九—一九六二年大饥荒时正吃“长”饭,那时不仅粮食定量不够,而且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康心之当时是全国政协委员,利用这点“特权”,他过个把月都会请这一家人去四川饭店、欧美同学会里的餐厅或政协礼堂吃上一 餐。但康爷爷自己并不怎么吃,多是看着孩子们吃,若无这样的接济,这几个孩子日后很可能营养不良。
       
        初到北京时,康心之元配吴毓兰夫人还在。她是大家闺秀,善画。在领事巷时,康家自用的碗碟和汤勺都是定制的,上面画的兰花就出自吴婆婆之手。当时她年事已高,主持家政是另一位不到五十岁的女人,我们称为阿婆。她皮肤白皙,嘴唇很红,眉毛似描画过,穿着讲究。大概当时周围都是穿列宁制服的素面女人,我头一次见到她就感到有些奇怪。那时阿婆还在学习文化,有时问我表哥生字。她爱笑,喜欢讲话,说话很直爽,烧得一手好菜,颇能和我们打成一片。但自上学后,我又被灌输了一通思想,再见面时,心里就给她贴了一个资产阶级的标签。后来听家里长辈提到她是康爷爷的小老婆,有段时间甚至把她和被妖魔化的“地主小老婆”相提并论。
       
        文革初期,康家被抄了五次。当时康爷爷已七十三岁,他被拉到居委会批斗,并罚去扫街。但阿婆并没有遭受批斗,后来我才知道她本姓唐,原是穷人家的姑娘,所以她的成分很难界定。阿婆比康爷爷年轻很多,又是苦出身,为人爽朗敢做敢为。康爷爷被罚去扫街时,她常出面代之。抄家、批斗,扫街对一辈子要强又好脸面的老人打击很大,不久他就偏瘫了。偏瘫之后,红卫兵仍然骚扰不断,最后康爷爷只得搬到康力姑妈家。力姑妈的丈夫甘培根在右派劳改期间患了急性化脓性髋关节 炎,因得不到及时治疗致残了。这一家一个残一个瘫,难!
       
        一九六八年一月,大表姐从陕西来京。当时她穿着棉大衣,还故意戴了口罩和头巾,她本想给祖父一个惊喜。待敲开五十七号的大门,却被告知祖父已于一九六七年底去世了。康爷爷去世不久。阿婆就被赶到漏雨的厨房居住,在那里住了好几年。当时各家都是自身难保,我母亲在一九六七年—一九六八年被群众专政,我们和史家胡同断了联系。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在我老保姆最困难的时候,那个被我认为是“地主婆”的阿婆曾送家具,衣物和钱给她。每次都是差我表哥去:“她是贫农,我不能亲自去,免得街道上看到了,连累她。”
       
        后来我的老保姆搬入敬老院,阿婆也搬出了史家胡同。她们去世时,大表姐、表哥和我都在北美。两三年前,表哥回京时特意去了史家胡同。他说:“五十七号还 在,但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大门朝向变了,房顶上长了很高的草。那只是一个门牌号码了,你也不必去看了。”
       
        注一:章太炎长女章 于一九一五年九月七日晚 自缢,康心如原稿为“叕”,此为笔误。
       
        注二:康岱沙《我的引路人周恩来夫妇》
       
        注三:“康心之兄弟逸事”见张紫葛著《X个人和三个畜牲》
       
        注四:大型电视文献纪录片《周恩来》第一集《风云途程》
       
        注5:康心如文稿《哭心之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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