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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艺术

发布: 2009-2-27 08:36 | 作者: 王瑞芸



       这位艺术家和我们打交道时,十分矜持,不动声色。他不笑的时候我们不觉得他严厉,笑的时候也不觉得他和气。他仿佛是让自己搁在一个罩子里的,叫人完全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温度,他是莫测的。他的客厅,他的莫测愈使得他在我们两个眼里成为百分之百的艺术家。艺术不也是莫测的,他俩正好凑成一对儿。

       带去的习作他是肯替我们看的,也给提提意见,不重不轻的。他对艺术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解释是——他用一只筷子作比喻——“假如你画的对象斜着(他把筷子倾斜了十五度角),你画出来的时候该让它更加倾斜些(他把筷子倾斜到三十度角),这就是绘画艺术。”

       这就是说,艺术的表现应该在生活的基础上强调,夸张。

       这个定义是否给得太浅显了?是因为他理解得浅,还是因为他见我们稚嫩无知,不能深谈?后一个理由肯定存在,我们当时真是贫乏苍白,孤陋寡闻。可现在再来回想那时的情形,我怀疑他没有对我们深谈的部份只怕也有限罢。因为就他客厅里陈列的雕塑绘画作品看,显见得他对艺术有一份精心的维护,在这份维护的心情中,他向我们表达了一个陈陈相因的立场:艺术是一种高级玩意儿,是从庸常生活中划出来的一个特殊地盘,它象一个美丽的盆景,点缀在生活的大菜台上。

       这难道错了不成?

       在这里我一点也不想指责当年那个不取分文报酬,指导过我们的老师。我还知道,一个人在世间立脚是不容易的,对成人尤甚。他是一个受了贬抑的人,他即使在人前不能扬眉吐气,也得在内心里肯定自己,重视自己。无疑,他依傍的支柱是艺术。艺术曾经让他得意过,即使眼下让他失意,可他心内明白,艺术的地位不过是一时被政治压迫住了,可艺术的高贵名亡实存,它即便受贬也还是个落难的贵族。因此,他挟艺术而自重,他把自己的私人天地经营成一个充盈着艺术美的世界,他是其中的君王。可事情的要点在于,对艺术而言,最要不得的就是把它当成一件外部装饰,而最容易的正是拿它当成一件外部装饰。当你把艺术当成一件外衣裹在身上时,你一定会忽略了艺术对内心的开发和对人生的改造。而艺术,就其根本来说,它最美丽的展示在于滋润心田的那个作用。它让你不只是对美,而且是对生命,对生命的鲜活充盈,圆满自在睁开双眼;让你的人生在舒展自如中绸缎般地展开,猎猎飘扬。

       很不幸,在我们初涉艺术时期,没有人也没有机会让我们认识到这一点,艺术的真相被遮蔽得结结实实,这遮蔽不仅是那个特殊的客厅和它的主人造成的,还因为那个使斯文扫地的时代反而更把艺术反衬得华美高雅。只要离了政治的掌控,它一样可以贵比王妃,傲视众生。政治可以统治人,艺术也可以统治人,只要它得了机会。

       我们在那个年纪里并不知道,当我们从外面走进这间客厅,其实是把自己从一个充满政治压力的环境,转移到另一个充满艺术压力的环境。我们除去又惊又喜,更多的是又惧又畏。我们已经习惯了仰视,习惯了被压抑,以为这就是我们和艺术的天然关系。甚至艺术越高贵,我们越满意。直要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凡是让精神感到压迫的东西,无论那是什么,都不好。真正的好东西,仿佛一只大手,会把你身上的负担拿开,让你直起腰来欢畅地呼吸,心被解放出来,轻盈地往上飞,飞到很高的地方,甜美地融化在一片无垠之中。艺术如果是提升我们人类精神的,它难道不应该让我们放下包袱轻松自如吗?不该让我们从愚昧无知的惊惧中峰回路转吗?

       这里有一个例证:我到美国学艺术史时,系里从别处请来了一位客座教授,盛传她名气很大。那时我正好开始对美国教授的自以为是、划地为牢有了相当感性的认识,不由地想,左右不过也就是个教授,能怎么个好法呢?出于好奇,尽管她的讲座和我的选题毫不相干,我还是去听了。这位教授上了台,张口说的第一句话是:“What is art?Art is fun”(艺术是什么?艺术就是快乐)。话音未落,台下掌声雷动。这教授果然是个好的,和那些“下笔千言,离题万里”的教授们比,她只一句话,就把每个人的心都照亮了。

       就是这样,艺术应该照亮人,应该把我们的昏昧愚浊照个透亮。应该甘露般地抚慰当年那两颗焦躁无着的幼稚心灵,让她们觉得,跨进这扇门,顿时天地开阔,风轻云淡;让她们知道,学习艺术就是学会睁开自己的眼睛,张开自己的感觉,无论你的技巧如何,但在任何情况下,你是自己的主人,你如其所愿地表达,你的幼稚你的急切你的寻觅你的感动都是自己的,独一份的。你要学会的是放松你自己,释放你自己,展开你自己,生命于是象被拨动的琴弦,在一片寂静中叮咚鸣响,和谐震荡,这,才是艺术。如果那个叫做“艺术”的事物让你觉得自己渺小鄙琐,庸凡不堪,实则不是艺术,而是压迫。

       我们生而为人受的压迫难道还少吗?宗教,传统,宗法,政治,习俗,帮派,门户……人类一向有一种极拿手的本事:制定规则,广设教条,甚至能把艺术这种代表生命快乐的状态也做成一个外在权威。通常说来,来自其它的压力——比如政治的压力——当头时,我们或者还知道在意识中抵抗自卫,而艺术的压力却相当隐蔽,它的美好称谓掩盖了它可能会具有的威胁。因此我们甚至不等它来压迫施虐,已经是自觉自愿地投到它的脚下。就权威的意义而言,政治和艺术这两件表面对立的东西,其实可以合成一把双面宝剑,在伐杀我们的心灵上几乎充当相同的角色。

       不幸在很长时间里,艺术和我始终处于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我即使进了大学专习艺术,也决没有朝艺术更靠近一步。我看不破艺术,在艺术面前我依然非常紧张,那真是一段充满焦躁的岁月。

       进了大学,等于从“游击队”摇身成了“正规军”。跟过去不同的是,我可以使用专门的画室,巨大的石膏像(是徐悲鸿从法国带回的),裸体的模特儿,各种名家画册……跟过去相同的是,我继续做着素描色彩的练习,艺术依然故我,从两个方面挟制着我:一是它无可推诿的技术训练,另一是它无可比拟的“精神价值”。尤其后者的挟制变得更为具体了。过去罩着艺术的那个朦胧光环现在则发出清晰耀眼的光芒,在这个光芒里所有大师全都眉目清楚,一下子从陌生人变成了自己的列祖列宗,一排排从高悬着的画像上投下沉重凌厉的目光。情形似乎更加严峻了:你或者成功——成为大师,或者平庸——做一个普通“会画画的”,在这两者之间有一个很可怕的距离,即艺术也有一种 “成者为王败者寇”的意味——只要你成功,你的混涂乱抹也成杰作,抢着被人收藏。反之,你哪怕画得再好,画得灯枯油尽,形销骨立,都是白搭。这个道理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同学间竞争是公开的,得失是点滴入心的。社会已经把跑道给我们划好,大家蜂拥着朝目的地撒腿狂奔而去,你必须冲在前面,否则你就没有希望。

       那时我好糊涂,没有停下来稍微想一想,美是什么?除去视觉的,它那看不见的部份——心灵的——该如何体现,如何落实?其实,那时即使找不到高明的榜样,至少自己父亲可以成为一面镜子:他一向拿艺术调节自己,滋润生活。可我想,他是个“业余的”,闹着玩儿的,不懂!我可是专业的,知道前头有多少大师,了解道路有多么漫长,形势有多么严峻,父亲那样的“写意” 态度如何学得。我的眼光很早就越过了他,投射到了不起的远方。

       父亲生性温和,从不来批评我;可母亲就不大客气了,她时常会对当时那个困顿、急躁、紧张甚至沮丧的我上下一看,把一个问题直扔到我的脸上: “看你这个样子,怎么弄的?也算学艺术,‘艺术’到哪里去了?”母亲的工作和艺术无涉,从技术的意义说她也是真不懂艺术,可是她的直觉准确地直逼核心:艺术应该是件叫人高兴的事,化解一切人生负面的事,可瞧瞧自己女儿 ——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变成这付样子啦?

       这真是错!错!!错!!!

       至今想起来,我都为自己珍贵的,可是却糊涂渡过的青春岁月惋惜,痛悼。这仅仅只是由于自己的无知造成的吗?事情其实并不那么简单,后来我学习了艺术史才知道,艺术“作孽”甚多,因它而毒害人生者大有人在。那些寂寂无名者蹭蹬不遂,挣扎煎熬,不去说它;即使有些功成名就的人,也照样会碰死在艺术的白玉阶下。艺术这部所谓美的历史,其实也是一部触目惊心的人的历史。艺术,从它最初原始的,朴素的,本能的冲动——愉悦自己开始,走了几千年的路之后,已经面目全非了。我们的等级观早已把艺术变成一件外在的东西,艺术已经不是一个心灵活动,而成了社会性的事务,它染着了所有的人情世故,具备了一切的利益是非。

       尤其到了近现代,艺术一直走着一条向上攀的路线,它要远离寻常人生,超凡入圣。当绘画最后走入它的“纯粹”状态——抽象时,艺术家的精英身份也就最后达成了。想想那个抽象画的创始人康定斯基,他永远摆出一个旷世天才的姿态:衣冠楚楚,油头净面,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神情庄重高贵,目无下尘。他笔下的点,线,面,三角,圆圈全都不同凡响,个个都能“散发着精神的芬芳”。在这样的人物和这样的作品面前,我们是什么?凡夫俗子!只配下跪叩头。

       到了这个地步,艺术里有什么?它让你精神解放了吗?让你提升境界了吗?说穿了,艺术不过成了一个缩小了的袖珍社会,这里头有权威,有等级,有门派,有斗争,你不过是从一个大战场换到一个小战场,而且斗争的白热化程度毫不比那个大战场逊色。那么我们一味地推崇艺术,坚持认为它比生活高贵是从何说起的?

       然而,艺术还存在着,还发展着,我们并无“取消艺术”的必要,必要的只是“返璞归真”。

       毕加索说过一句很妙的话,“人只有在越过无数障碍之后,才能称得上是艺术家,因而对艺术非但不该加以鼓励,相反应当压抑艺术。”这是句何等至情至理的话,然非亲历者,恐难体会。只有学艺术的人才会知道,学习的路上障碍众多,而最大的障碍便是艺术。只要这个障碍不越过,你便不能“称得上是艺术家”。这不是在玩一个语言的游戏,而只不过是一个朴素的事实。事情正是这样,在西方艺术史中,影响最大,成就最高的艺术家,不是那个创造出抽象画的“教父”康定斯基,而是一个把艺术打翻推倒的人——杜尚。他把作为外在权威的艺术推翻了,让艺术重新回到生活,重新变成心灵的体会,变成对自由一点一滴地落实,变成心无羁绊,行云流水的人生。

       这情形正如叔本华描述的:“坏的艺术模仿,好的艺术创造,最好的艺术超越。”

       等我看清了这一点,我的磨难也到头了。

       现在我常常忍不住想,艺术作品终究能算个什么?要说作品,天地万物可不全是造物主的作品?我们生而为人,本身就是一件精致作品,做这个家,成那个家,哪里比得做纯粹的人来得直接了当。我们除了借助乐器、文字、画笔、颜料来表达自己,怎么就不能用我们的身体、感官、言语、行为,即我们的全部存在来表达自己?我们老想着用作品来指示深刻真理,传达人生境界,怎么就不能用自己的人生直接去反映那个真理,达成那个境界?说穿了,如果我们能一天天地活好了,活得丰满自适,喜悦诚恳,就是最了不起的创作了。禅宗讲“做人生的艺术家”,也就是这份意思。在艺术里也好,在宗教里也好,我们人生的追求都在于让自己活得好,活得高兴,不然我们成天瞎忙什么?当我们的教育过于实用,我们的生存格局过于局限,我们的习惯定见过于呆板,我们唯有在艺术里寻找精神的自由了。但是,我们与其在艺术中寻找自由,不如直接到生命中寻找自由,这不仅是一份大自由,而且还可以保证你能做成真正的艺术家——生活的艺术家。

       现在母亲常笑眯眯地给我的一句话是:你是个叫人不用操心的孩子。我听了真有说不出的高兴,视此为自己人生的最大成就。

       〔10/26/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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