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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种者(二)

发布: 2011-12-01 18:14 | 作者: 帕蒂古丽



        妈妈见你要出门,拿了把梳子像你很小的时候一样,要帮你梳头扎辫子,她凑过来拽住你,用木梳梳你包着纱巾的光头,纱巾被木梳的齿划得咝咝作响,你一挣扎,纱巾撕开了一个口子,你甩开妈妈的手,抢夺了她手里的梳子,气愤地扔过去。梳子在屋子半空划了一个斜线,撞到墙上,又弹回到地上,摔成了两半。你扔下躺在地上的梳子和戴着白帽子愣在地上的妈妈,气冲冲地跑出家门。
        你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脖跟的红领巾上,觉得光头也不那么让你难受,走进教室头抬得比以前高了一些。看着你脖子跟的一圈神圣的红色,没有人敢再来拉你头上的纱巾。老师上课提问群众的“众”是什么意思,你灵机一动:“三个人是众,群众就是人多的意思。” 赵子虎老师夸了你:“你们看,一个维吾尔族孩子,能把汉语学得这么好。”下课学生们都提着各自的小板凳,排队到村公房前开批斗大会,你一路歌声比以往高了很多。
        社员们都坐好了等批斗会开始,你和同学们走到最前面坐下。你的个子很矮,坐在第一排最中间。你一坐下就看到了爹爹的光头垂在你眼前,都要碰到你包着纱巾的光头了。你甚至闻到了爹爹头上熟悉的气味,汗味和脑油味混合在一起,家里的被子和枕头都是这个气味。爹爹的腰弓得像一个筐把子,胸前挂了个大牌子,上面用毛笔写了粗壮的汉字“投机倒把分子”。那些汉字你刚刚学会,还不太懂那字的意思。你知道批斗的人都是些坏人,爹爹变成了坏人,你在心里不断划着问号。你看到爹爹旁边排一溜开的四个裹着小脚的女人,全都穿着黑衣服,赵子虎家的成分是地主,他爹有四个老婆。你认得那是赵子虎老师的四个妈。四个小脚老太婆颤颤巍巍地弯着腰,脖子上的牌子一律写着“四类分子”,这个汉语的意思你也不懂,凭直觉你认为四个就是四类,凡是带“分子”的,在汉语里多半都是不好的,除了积极分子。
        社员们开始在队长带领下喊口号:“打倒四类分子某某!”
        你举起手喊:“打倒四类分子某某!”
        你第一次听到赵子虎母亲的名字,过去都是听赵老师叫她们大妈、二妈、三妈、四妈的。
        你回头看看队伍后面赵老师也在面无表情地举起手:“打倒四类分子某某!”
        接着是“打倒投机倒把分子伊布拉欣!”
        你张开口迟疑了一下,你看到爹爹秃顶的头上的汗油光发亮,他吃力地弓着腰,光头快要碰到了地上,刚要举起的手不由地耷拉下来。
        批斗会回来开班会,樱花举手揭发你:“她批斗大会上喊打倒他爹爹的口号时没有举手。”
        赵老师在讲台前愣了片刻,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和冷淡,说:“好了,知道了,你坐下。”
        樱花的大眼睛很委屈地看着老师眨巴眨巴,然后莫名其妙瞪了你一眼。你低头看看胸前的红领巾,原来它也保护不了投机倒把分子的女儿。
        下课后赵老师对我和樱花格外亲热,笑眯眯地问:“你们是不是干姐妹。”
        樱花说:“那是我妈妈认的,我才不愿意跟投机倒把的二转子女儿当干姐妹。”
        赵老师笑笑,摸摸樱花的头:“你跟她长得挺像的,她不像二转子,像汉族,你俩长得就像电影里的黑桃花和像白桃花”。
        你知道,那是刚看过的一个电影《原形毕露》里,一个女演员演的两个角色,樱花闹着要当那个白桃花,你低着头不言语了,你心里知道,那个黑桃花样子更洋气,更像你。
        你喜欢樱花的长相,你希望你是史木匠和马扎英生的纯种,不希望自己是爹爹和妈妈生的杂种。一看就知道你跟班上的女孩子长得不太一样,鼻子高了点,眼睛有点往里抠,下巴很尖。你希望自己有一种特殊能力,能够变脸,最好把头发变长,不再光着头,你幻想着长出来的黄头发变成黑的。你忍不住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樱花,樱花对你从未有过的友好,她说黄头发确实不好看,像黄毛狗,还是黑的好看。
        你回家从菜地里拔了染眉毛的乌斯曼叶子,把乌斯曼汁挤在小碗里,用写大字的毛笔蘸了,刷在头发茬上。你相信乌斯曼能把维吾尔女子的眉毛染得又黑又亮,也一定能把你的黄头发变成黑色,黑得跟汉族人一样。你照照镜子,乌斯曼墨绿色的汁水满头满脸淌下来,头上像盖了一顶墨绿色的小帽子,你心里还是觉得一阵阵得意。
        你染好头发那天夜里,村里正好演样板戏,喇叭上通知一家老小都要去。爹爹收拾好了家里的事情,催着你包好头巾出去看戏。
        赶到公房前样板戏已经开始了,爹爹挤到哈斯木旁边问演得啥戏,哈斯木裹了裹破旧的袷袢,怕冷似的低声说:“听不懂嗷嗷嗷喊叫些啥,叫你女儿翻译吧。”你很高兴,那上面说的、唱的你全都听得懂。台上的戏很热闹地在演,爹爹跟哈斯木蹲在一旁,卷了莫合烟,抽着烟喧起了荒。
        那些年,村里会唱几句的都去演样板戏,村里的汉族、回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都被大喇叭像赶羊一样,赶到村里的公房前看样板戏,他们听着嗷嗷嗷的叫声站着打瞌睡。那几个戏演了一遍又一遍,唱词、念白你都能背下来了。
        你的头发长出来很长了,还是黄黄的,你不再相信乌斯曼可以把头发染黑。你辫了两条小辫子,觉得你这样看起来有点像那些回族的表妹了。本来不怎么爱搭理你的表哥,也开始带你跟一帮回族人去上户地看秦腔。那边甘肃、陕西的回族多,经常会有剧团演出。秦腔拖着长长的陕西和甘肃腔,念白像是回族亲戚说话的味道,你听着一点也不觉得生疏。那次看《宝莲灯》,你在后台看到那个演沉香母亲的大肚子女人,把肚子用白布缠得平平的,再穿上戏服上台。下了台休息,女人就把肚子上的白布解下来,让肚子里的孩子松活松活。你猜想着她那肚子里的孩子肯定也想把那肚子劈开钻出来。女人一边化妆一边抽烟,估计孩子在肚子里也是腾云驾雾,被折腾得像台上的沉香一样上滚下翻。你实在喜欢她的化妆和戏服,你站在台下着迷地看着她,慢慢地忘了自己。你觉得自己快要变成那样一个吊眉细眼,白鼻梁红腮邦子的戏里女子。
        散戏的时候表哥叫你,你才从戏里惊醒过来。你坐上戴白帽子的回族汉子赶的牛车,听着粗声野气地唱秦腔和花儿在黑黢黢的河沟和坡梁上回响,你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眉梢在黑暗里慢慢吊起来,眼睛细细地眯成一条缝,你觉得自己快要变脸了,你不再是那个高鼻子抠眼窝的黄毛维吾尔女孩,你变成了细眉凤眼的黑发回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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