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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洪

发布: 2011-10-27 14:21 | 作者: 唐棣



        “我小时候整日泡在那里和……原来,我记得,那条船上住着一个戴斗笠的人,集市了,人一多,他便把斗笠摘下,给新桥的女子晃动他的斗笠。告诉你吧,传说他是一个外县的官员,革命了,县城大乱,他被沉河。绳扣的松动救了他一命。他活了下来,五年间隐姓埋名四处寻找家人,打听到最爱的姨太太给人拐到了新桥。他身上只有一点钱,在赌场上赌红了眼,到底是把自己三根手指压上了。那一局使他换来这条小船。他划着船,一路忍痛来到新桥。”
        “那人他找到了么?又为什么不带她走?”
        “他看那女子带了个孩子……”
        说着,马邑抹了抹眼睛。人老了都这样。马邑又抹了抹眼睛。对面的小红才清晰起来。她看着他,像脑子正继续着这个故事,把眼睛睁得很大。
        马邑想:“我的小红再睁也没这么大!”想来一笑。
        夜深了。马邑对面的人影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结束谈话时,小红问:“你不会是骗人的吧?”很多天过去,马邑只把故事讲到了这里,然后,小红悻悻地再也问不出什么——“他一直待在船上不肯走,也不肯到岸上。听说女人每年月圆之夜都会去给他送点东西吃。或者说,看看他。”
        这确实是个故事。以前听新桥人讲起来时,马邑也觉得骗人。可有人觉得这是真的,就像这个老人对你讲他的头发越来越白,终一日,白得你再也无法从空气中发现它。
        “后来呢?”又一天,小红从门外走了进来,“听说,娥妈很会骗人的。她告诉大伙的,都是假的。”
        马邑一笑,黄昏的阳光从石墙上反射过来,轻涂在院中井边的痰盂上。痰盂上的青花图案像被洗过一般晶莹剔透。
        “后来,他们年年这么见一次,一年等待一年。”
        七、冥婚
        马邑头上的霜色越发浓重了。现在,他晃动着身体把痰盂拿在了手上。然后,一边说一边叹气,慢慢走进了屋子。他习惯了这间母亲曾经住过的屋子。习惯是一件小事。譬如和任何人,对他那五年在哪里干了些什么一贯的只字不提。记得马邑也曾消失过的乡人也都渐渐淡忘了这一切。这些新桥人的老去速度是十分可怕的。马邑有时在巷口看着一队队白衣人群经过,都会打听一下谁死了。
        “哦,他孤单单,死了好。”
        送行人在他的语气中发现不了半点悲伤。在明亮如雪的阳光之下,他习惯性地抹了抹眼睛。远处的锣鼓声里,人影幢幢。晃得太厉害了,他便多抹几下。他就这样,在巷口的树影里看着过路的人。这些人并未来得及淡忘与他相关的事。红色的“¤”符号不断被陌生人忽视(小红好像什么都装进了相机,除了这些含义丰富的符号。)
        “新桥的事多着呢。故事也就是故事,”马邑给小红说,“我有个小时的邻居不晓得还活着没有。记得年轻时,看过他写的书。他给我写信说,新书已寄过来了。我在阁楼上等了很长时间。那时,看着书里的骗人话还会对窗外想一下,晃动的斗笠啊、远处的锣鼓啊、大婚的人群啊、院外迟迟不去的花轿啊……可现在不会了。”
        多日的相处,已让他们变得不再那么陌生。此刻,小红学会了不去打扰这个老人。听马邑说话,她则不停按动着相机的快门。
        “我想拍下来。”她说着,看向了远处。
        马邑说:
        “看那边。锣鼓队啊、断指人的斗笠啊、送葬的人群啊、还有,还有花轿……”
        死去的老光棍娶了疯二妈。疯二妈小时,马邑记得小红他俩在河边偷偷过家家。每次都要喊疯二妈(喊她,小芸,小芸)来当女儿。然后,把剩下的胭脂都给她抹上。小芸沿着新桥的巷子没日没夜地跑。如今,一头栽进了井里。据说,她瞪大的眼睛是被一个陌生人的手给合上的。马邑觉得很神奇。作为新桥年纪最大的人,他要给他们合一次冥婚。就这样,马邑被几个人扶上甪山。在庙里,他给神灵叩完头,把写有两个人的名字的红纸在众人面前黏在了一起。
        “孙柱。”马邑弯腰把另一张写着“疯二妈”名字的红纸拎起来,在风中晃动,“美死你啦!别光点头。”然后,马邑又叫了声:“小芸!”再把另一张写着光棍名字的红纸,拎起来,在风中晃动。
        “委屈你!这光棍苦打小没爸没妈的。”
        “孙柱,你也看紧她,别再跑了。”
        周围死静。围拢在旁的一圈人莫名地互相看。马邑也看了看天。
        “时辰到!”随着他的喊声,锣鼓声响了起来。他们跟前的红纸随着鼓声燃成了一抷灰。马邑看着一阵风把烟灰吹上了天。过了一会儿,人群散去,鼓声渐渐远了。
        马邑才见小红正微笑着给他拍照。
        “我以为……以为,庙里啥也没了啦!”他指着低眉的菩萨,和怒目的罗汉说。
        “他们哪也去不了。”小红将一张拍立得照片递过来。马邑抹抹眼。他看到照片上自己孤独地在佛面前跪着的样子。又擦擦眼,自己好像年轻了。照片里人的面目开始发出清澈的光泽……小红陪马邑一路下山。他被人扶着,一只手举着照片,一只手抹眼睛。
        八、眺望
        月光蔓墙而过,在院子的井边跌落得四处亮熠熠的。桶里的水也熠熠闪着。小红望着头顶的圆月。月色飘过她脸的那一刻,马邑看见她脸上荡漾出了一对似曾相识的笑靥。
        “我的红。”他手里捏着照片,低声喊道,仿佛和记忆中的那个小红坐在了一块。小时候,他们就喜欢这样对坐在阁楼上。不是那天,母亲非喊他去看热闹,他们便会是一直看着河边的行人,三三两两地消失在风中。
        就像此刻,院外的锣鼓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多的人影在门庭外闪逝。马邑示意小红去看热闹。记者小红则摆手,说不去啦,不去啦。她一直问他新桥的故事。还说,不再信别人说的,只相信马邑说的。
        马邑有点无奈:
        “其实,故事都差不多,我们新桥的故事只有很少的人愿意听,后来就没人愿意说了。”
        “你去了很多地方,好羡慕。”马邑还总说,“我年轻时……不提了,不提了。”小红跟着他的话说下去。
        她说:
        “你老了……听说你曾经失踪过好多天,是么?”
        马邑则像没有听见一般:
        “我父亲那时还不老。”
        这一天,马邑早早地站在院里。咚——咚——咚——他等到了身背书包下楼的小红。这姑娘和来时一样,整个人像被悬挂在空气中,飘到他面前:
        “你要咳嗽到什么时候啊。真为你担心。”
        马邑笑着,在她面前坐下。小红没有闪躲他伸过去的手。而后,她便听到了一个苍老而陌生的声音(这和平常听到的声音很不一样)问:
        “你以后会再来我们新桥吧……”
        小红说:
        “我一定还回来。”
        阁楼长久地空了下来。娥妈的弟弟好像去了别的地方,再没为他带来新的房客。马邑坐在院中等着。马家宅院在他眼前无情地荒芜下来。这种荒芜,不仅包括满庭植物的枯荣,还有很多旅人好奇的眼光。
        某个深秋之夜的到来推迟了马家宅院里的咳嗽声。我猜那个时候,马邑一定醒着。他在想,阁楼上若有人在明日推窗眺望,一定是烟水漫河。一夜的风在他耳边响着。也许,缆绳刮断了,一条驳船才在他幻想的图景中,漂到了窗口的犄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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