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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林中狩猎的日子

发布: 2011-9-23 04:55 | 作者: 乌热尔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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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在鄂温克人心目中占有特殊位置。我听到一个传说:在古老的过去,熊也是人,它能像人一样站立,它的力气要比人大得多,可是由于它犯了错误,上天就让它少了一个大拇指,还罚它吃野果和松籽。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传说,鄂温克人才敬畏熊,崇拜它,并规定了好多与它有关的禁忌。鄂温克猎人崇拜熊,同时还要猎杀它,在我看来是一对明显的矛盾,可我一时弄不清里面的缘由。不怎么说,是蹲仓过冬的熊,为鄂温克人提供了御寒的油脂,在过去,特别是在那饥寒难捱的日子,一定是这些熊油让营地里的人渡过了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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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猎熊的后续之事并不简单地结束。回到营地的第二天,我得到邀请,其实营地所有的男猎手都受到邀请,大家一同去依那间吉家中做客。那天傍晚,我们陆陆续续走进主人的帐篷,帐篷里面热气腾腾,依那间吉的老伴牛拉、他的女儿林克、小巴拉杰依、还有格拉,都在忙碌,老人一家为猎手们做好了丰盛的熊肉大餐。
        在这个营地,要数依那间吉最年长,在“卡尔他昆”家族中他德高望重。平日里,这位老人对人总是眯着双眼微笑,形象和蔼可亲。此时,他盘腿坐在“玛鲁神”前的正位,坐在他右侧的是瓦西里,并且竟然把我也叫到他身边就坐,其他的猎手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围着火堆坐了一圈。火堆上炖着满锅的熊肉,带着松籽味道的肉香从吊锅里飘溢出来,即使你没有尝到熊肉的味道,也会被那独特的气味浸透五脏六腑。
        这种集体性聚餐是鄂温克人的规矩,是在冬季猎取大熊之后必须要完成的一个程序。这件事情与营地里对熊肉的最终分配有关。我们驮回的熊肉按照老习惯分给了营地里的每家每户,依那间吉老人分到了熊的前半身,所以他要按照老规矩宴请营地里的猎手。
        炖食熊肉也有讲究。首先端上来的是摆在显赫位置的熊头,然后主人把熟透的肋骨分给每一位就餐者,另外,还有一锅熊油在火堆边翻着气泡,等待它降到适当温度的时候食用。
        我发现猎手们并没有操刀割肉,而是礼节性地等待着主人,依那间吉老人先割了一块熊肉,扔到火堆中,嘴里还念叨一些祝福的话语,之后他竟然又学着林子里的老鸹,“呱呱呱”地叫起来。这真出乎我的意料。这时候帐篷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人们吃着手把熊肉,模仿者乌鸦的叫声,一派热闹的景象。
        我学着依那间吉老人的动作,将第一块熊肉敬献了火神,又为自己割了一块熊肉,这时老人对我做着手势,意思是让我照着他的样子去做,其他猎手也用鄂温克语鼓励我:学着叫两声,叫两声!这可有点难为我,吃熊肉还要学老鸹叫,这让你不好张口。记得小时候,我学过小猫、小狗的叫声,也模仿过小羊咩咩的叫声,可就是没学过黑老鸹叫。这次我是躲不过去了,看起来,吃熊肉学老鸹叫,是鄂温克人的老规矩,在这里谁都会尊重它。我只好运足一口气,“呱呱呱”地学起老鸹叫,猎手们一下子都笑了起来。
        后来我才弄明白,在林子里猎杀大熊之后,猎手用这种古老的方式为自己脱罪,他们把(山神)惩罚的目标引向喜欢啄食腐肉的乌鸦。当然,在这古老的习俗中有象征,有隐喻,也有自我约束。
        接下来,依那间吉老人把一勺熊油端到我面前,示意我把它喝下去,这让我惊呆了。这可是满满一勺熊油,足有一大碗,我原以为熬熟的熊油是用来蘸烤饼吃的,没想到要把它当成酒喝到肚子里,这可让我发懵了。多少双眼睛在瞧着我,大家对我充满期待,我身边的猎手们已经按捺不住,正你一勺我一勺地,开始了喝熊油比赛。我接过老人递来的那勺熊油,咬咬牙,决心挺过这一关。我先尝了尝味道,然后一仰脖,一口气灌进了肚子里。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勇敢的举动。虽然熊油无色无味,但把它喝到肚子里还是觉得不对劲,有人递给我一只烤熟的松鼠,让我用它压一压胃里的油腻。依那间吉老人见我呲牙咧嘴的模样,眼神中充满赞许。他笑了,看来他认为我已经获得了那头大熊的力量。
        这次聚餐时间并不长,却使我终身难忘,它使我对林子里的大熊更加敬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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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底的最后一个夜晚真让我难忘。
        那天,一大早我就出猎了,直到傍晚才背着猎获的松鼠回到营地。一进帐篷,看见火堆边盘腿坐着一位来客,这是一位年长的猎手,年纪大约在六十岁上下,我在敖鲁古雅村见过他,知道他的名字叫杰士克,是阿力克谢依的二哥。
        杰士克这次是来营地探亲,还是专门来狩猎,我不清楚。但我听说,杰士克在整个使鹿的鄂温克人中,威望很高;他有头脑,见识广,还有惊人的记忆力,是大兴安岭北坡原始林区最好的向导。在村子里,他又是熟练的铁匠,自己能打刀,制作各种狩猎工具,会做木工活儿,特别是他做的桦树皮船不用一根铁钉,无论质量和样式都是数一数二的。一句话,在鄂温克猎民中,杰士克是有影响的人物。
        阿力克谢依回来得比我晚一点。因有贵客临门,大家聚首在火堆边都显得挺兴奋,按照鄂温克人的习俗,久别的亲友相聚就是节庆,没有理由不欢庆一场。我看见帐篷里冒出几瓶白酒,在山里它可是稀罕东西,估计是杰士克从村里带来的。大巴拉杰依早把熊肉炖好,没等马嘎拉格把它摆到地桌上,盛酒的大碗已经在人们手中递来递去,猎手们把65度白酒大口大口地灌进肚子里。
        这有酒有肉的聚餐,开头阶段平淡无奇,显得有点低调,无论年长的,还是年富力强的,都以日常的习惯压低了嗓音说话。他们东拉西扯唠着家常,一会儿功夫我就觉得困了,躲在角落里打起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吵闹声把我弄醒,帐篷里像炸开了锅,喝多了酒的猎手大声地争辩着,那嗓门真高,手势动作也很大,眼神都变得直瞪瞪的,只有大巴拉杰依保持常态,她不时起身为喝多酒的猎手倒茶续水,关心照顾着每一个人。我起身走出帐篷,把一直憋着的尿撒在雪地上,返回时抱了一搂劈材架在火堆,然后蒙头睡起来。
        我再次醒来时,是被一阵歌声惊醒的。我揉揉眼睛爬起来,看见杰士克正扯大嗓门在唱歌,仔细一听不得了,吓得我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他唱的是日本歌!从他挥舞的手臂,从那曲调的节奏,我断定这是一首日本军歌。这可把我吓坏了,怎么会这样!不管在村里,还是在营地,不管你醉成什么模样,唱日本人的歌,说日本人、苏联人、美国人的好话,都是要犯大忌的!
        杰士克醉得一塌糊涂,他的手和脚在比划着上操的动作,弄得帐篷支架都在抖动,外面的猎犬也叫个不停。我吓得够呛,心揪得紧紧的,这个夜晚怕要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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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说,在1940年,日本人在鄂温克人的猎场里成立了“训练营”。杰士克那年三十来岁,同其他猎手一起被圈在了里面,让日本教官训练来训练去的。因为这段经历,背地里有人说他是“日本特务”,还说日本人看他手巧,专门让他摆弄发报机。
        杰士克醉醺醺地唱着日本军歌,这让我想起一件事,这件事我说什么也不会忘。
        那是三年前,我约了小哥们金柱偷偷地去看父亲。父亲被关在满归林业局废弃不用的招待所大院里,大院四周架设了一层铁丝网,还有好多戴袖标的持枪民兵把守。金柱告诉我,每天十点钟左右有人从里面出来,他们要穿过一条马路去对面的厕所解手。我和金柱守候在离那厕所不远的地方。时间到的时候,果真有人从大院里边出来了,这十来个人排成一个队列,被持枪民兵看押着一步一步走来。等他们走近,我发现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我父亲,他被剃了光头,脚上铐着一副铁镣,那铁镣拖在地上哗啦哗啦直响,为了不让铁镣影响走路,父亲用左手拎起铁镣的一端,他看见我时用右手挥了一下,示意我抓紧离开。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场面真是像尖刀剜心一般难受,我呆在那里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我记得,跟在父亲身后的是副乡长尼格来,然后是老猎民阿力克山德、老马嘎拉、大维格德……其中也有杰士克,这里清一色都是鄂温克人,他们戴着脚镣,走得都挺慢,挺吃力。父亲被打成乌兰夫民族分裂集团的成员,说他是布特格奇、杰尔格勒、卓利格图的黑爪牙,其余的猎民统统被当成了“日本特务”。我还听说,当时有个看守问杰士克,他说你要是戴着脚镣跑出去,在林子里会不会迷路?会不会冻死?从来不说假话的杰士克先是摇摇头,之后又点点头,最后还是摇摇头。到了第二天,杰士克就和另一个猎民两人合戴一副铁镣了。那时,我在心里为父亲喊冤,也为这些猎民抱不平。我听说当年日本人从大兴安岭北坡败逃的时候,鄂温克猎人自发地组织起来尾随追踪,并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一举歼灭了逃亡的一个日本小分队,干掉了十三个日本大兵。在那次猎杀行动中好像也有杰士克。这些鄂温克猎人猎杀日本兵应该算什么?这些战绩为什么不被那些戴袖标的人当回事?为什么要把他们被日本人关押的事儿当成问题?在依那间吉营地里那个迷蒙的夜晚,我解答不了这些复杂的问题,觉得眼前一直在晃动一个人影:在日本人“训练营”里上操的杰士克;在“群专”大院里戴铁镣的杰士克;在火堆边高唱日本军歌的杰士克……一句话,我不清楚杰士克究竟是在借酒宣泄、还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在呐喊、在反抗。这一类问题太复杂了,我真的想不明白,心中只有焦虑和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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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士克倒头酣睡之后,阿力克谢依变得异常兴奋,他的汉语表达竟一下子变得顺畅起来,他让我坐起来认真听他讲述。他谈到他的妻子,说他的妻子很漂亮,人很好,一直在扎兰屯结核病院住院,说她在那里学会了织毛衣,学会了用汉字写信。为了证明说的不是假话,他转身翻腾好一会儿,拿出一副从未用过的毛线手巴掌让我看,还从怀里掏出一张四寸黑白照片,把火堆拨亮后让我细看上面的人影。在那张照片上,阿力克谢依显得很壮实,脸色黝黑,而他的妻子则显得憔悴,不过面容还是挺端庄的。阿力克谢依哼起了歌,我觉得他的歌唱得过于忧伤了,这种忧伤情绪是骤然爆发的,在平时他是不肯多说一句话的。
        在火堆边,他对我重复着一句话,说这首歌是他妻子生前唱的,是她临死前留给他的。我听出这是一首忧伤的鄂温克情歌,情歌的大意是:一个少女在阿拉巴吉河边弄丢了金戒指,那个金戒指是她心上人送给她的。借着火光,我想看清他的脸,看他是不是在哭。在那个夜晚,我觉得这强壮的猎手好像一直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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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在天亮前,我的胯骨被人猛踹了一脚,痛得我尖叫着坐起来,这时我看见阿力克谢依倒在一旁,捂着胸口蜷成一团,嘴里发出阵阵哀号。这可把我吓傻了,觉得要出人命大事了,阿力克谢依一定是心脏出了毛病,如果是心脏的事儿,这深山老林里有谁能救他?阿力克谢依喘着粗气,好像就要咽气了,我和马嘎拉格真是束手无策。大巴拉杰依急忙披上外衣,她将阿力克谢依的头搂在怀里,用手擦着他脸上的汗,轻声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那神情就像母亲抚慰婴儿。阿力克谢依脸色铁青,眼神浑浊,迷离中下意识地用鄂温克语喊着:妈妈、妈妈。大巴拉杰依温柔地抚摸他的额头、他的面颊,口中不停地重复着:我在、我在、我在呢。
        这一短瞬间极度紧张,可这画面打动人心。我不停地在火堆上添加木柈,想让帐篷里更加暖和一些。如果说有什么奇迹,那么奇迹就在大巴拉杰依的怀抱里、在她温柔的话语中发生了。阿力克谢依渐渐地恢复了平静,脸上有了血色,看来,他并不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等阿力克谢依睁开双眼,以异样的目光打量四周,他很快绷起了脸,在极短的时间恢复了猎人的尊严和傲气。就在那一刻,大巴拉杰依那瘦小的身影,那被烟气熏得总是含着泪水的双眼,那因牙齿脱落而干瘪的嘴唇……一句话,那慈母的形象永远地刻在了我的心底。
        天亮时,营地里很静,我走出帐篷,望着树梢上的太阳,我知道这是一九七O年的头一个太阳。
        2011.2.6,完稿于海拉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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