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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林中狩猎的日子

发布: 2011-9-23 04:55 | 作者: 乌热尔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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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习”一个多月后,我得到确切消息,猎点要进行一次规模较大的狩猎活动,我被作为新猎手列入其中。这个猎讯让我十分兴奋,我一直期盼着这样的行动,渴望加入猎手的行列。这次狩猎,在酝酿初期就带有神秘色彩,因为没人告诉我要去什么方向,要走多远的路,要去打什么东西,具体的狩猎内容和细节一直秘而不宣。为什么要弄得这样神秘?我想不明白,也许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这次集体狩猎,除了我这“见习猎手”外,还有猎点上的阿力克谢依、瓦尼、瓦西里三名猎手。阿力克谢依四十多岁,脸色黝黑,不喜欢多说话,他只身来到猎点,与我一同借住在马嘎拉格家,他姓“索罗共”,应该说是一名出色的猎手。瓦尼姓“布利托天”,他要比阿力克谢依年轻一些,无论走路还是干活都显得利落,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猎手。只有瓦西里在这几个人中年纪偏大,虽然他两条腿挺长,可惜上身有个拱起的驼背,个头儿也就显得矮了一大截;他说话的声音有点怪,带有几分神经质,好在大家都还尊敬他,他姓“固德林”。这几位猎手究竟是亲属关系,还是单纯的合作关系,我说不清楚。出猎的准备不紧不慢地进行,男人们去林子里找驯鹿群,女人们在帐篷里忙着做干粮,也就是烤我喜欢吃的那种大饼。我也给自己找了活儿干,一连气砍倒了好几棵“站杆”,把它们扛回来,砍短、劈开,在帐篷前摞成一堆。我还磨了猎刀,擦了枪,准备借这个机会练练身手。阿列克谢依对我说,你不用带小口径枪了。这可把我乐坏了,这就是说,我有机会使自己的大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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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出发的那天早上,大巴拉杰依起得很早。她烧好茶,抓来驮东西的驯鹿,把它们牵来拴在门口,然后为猎手备鞍子、驮炊具和口粮。猎手中数我拖泥带水,我的行李卷捆得不合规矩,这让我有点着急。大巴拉杰依一句话没说,过来解开我的铺盖,重新捆成两份均等的驮子,然后拴在一起,将它驮在驯鹿背上,系紧驯鹿的肚带。

        出发时,阿力克谢依走在最前面,他将大枪竖着挎在左肩,枪口朝上,左手攥着驯鹿缰绳。他身后跟着五头脖子上挂铃铛的驯鹿,驯鹿背上驮着口粮和杂物,还有他的小口径步枪,而猎手必备的手斧,则绑在背夹子上,挎在他后背。我牵着一头驯鹿紧跟在他后面,除了肩上的大枪外,我也把手斧绑在背夹子上,将它挎在后背,猎刀则插在裤腰带上。跟在我身后是瓦尼,他牵的驯鹿好像也是五头,他的驯鹿大多空着驮子。在后面压阵的就是瓦西里了,这位瓦西里大叔牵的驯鹿也要比我多。另外,大青狗也跟来了,它跑前跑后兴奋得不得了。

        在前面蹚雪开路的人最费力气。阿力克谢依右手攥着砍刀,上下挥动,在横七竖八的密林中砍开一条通道,让驯鹿驮子顺利地通过,他还每隔一段距离朝路边的树干砍上一刀,这一刀时而砍在树干正面,时而砍在树干背面,砍在正面的刀痕是让后面的人看的,砍在背面的刀痕,是为返程预留的标记。我还注意到,猎手们在林中行走时尽量压低声响,他们忌讳任何人大声说话、喊叫和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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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头一天的雪地露营记忆犹新。

        那天,一直走到太阳落山,驯鹿队才停下来。阿力克谢依在一片避风的树林中绕了一圈,他左看看,右瞧瞧,然后将砍刀插在一片空地上,大家随即摘下猎枪,开始卸驯鹿驮子。这样的野外露营点,鄂温克人叫“阿吐”,选择的条件,是要看附近有没有烧柴,所说的烧柴,是指那些枯死风干的松树,而水源则是必须要有的,近处要有条小溪,在冬天就指望冰块了,如果找不到积冰,只好融雪化水。最后要考虑的条件是,看看附近有没有驯鹿吃的苔藓。

        阿力克谢依插刀的地方成了“阿吐”的中心,大家用脚踢开地上厚厚的积雪,清理出一块圆形的空地,瓦西里取出从路边扯下的桦树皮,找来带松毛的干松枝,在空地中央点燃了篝火。

        走了一天山路的人都累垮了,但谁也不会停下手脚,因为在林子里呆着不动,人就会冻僵,不是冻硬你的手指,就是冻掉你的脚趾,这是没什么好说的。到了这个关口,大家都在拼命地干,不是忙着寻找“站杆”,把它放倒,扛到火堆边,就是支起吊锅,融化冰块烧开茶水。在我忙着找烧柴的时候,阿力克谢依为驯鹿弄妥了木绊,解开笼头让它们去林子里觅食,这些上了木绊的驯鹿不会跑远,明天一早就能找回来。

        回到火堆时,我已经累得头重脚轻。这时我才意识到,要想成为一名猎手,需要磨练怎样的意志和耐力。阿力克谢依在火堆边的空地上铺了一层松枝,猎手们把自己的铺皮垫在上面,围着火堆坐了一圈,我也选个位置坐在其中。这时,我发现猎手中少了一个人——瓦尼。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走的?他的驯鹿由谁牵了?一路同行的我竟然什么也没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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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围着火堆喝茶的时候,有个黑影在我身后晃动,我急忙抓起猎枪,阿力克谢依摁住我的手臂。原来是大青狗,它全身披着白霜,带着一股寒风从林子里窜出来,它晃着尾巴,绕着火堆,逐个闻着每个猎手。阿力克谢依捧住它的嘴巴,在火光中瞧着,并与瓦西里交换眼神。我也紧盯大青狗的嘴巴,原来它嘴巴上粘有血迹。

        等瓦尼走近火堆时,他就像一个刷白的雪人,冰冷的寒气包裹着他,片片白雾从他身上不断升腾。他摘下猎枪,甩下背夹子,那背夹子上绑着野兽的肋骨,原来他打了一头驼鹿。阿力克谢依接过新鲜的肋骨,用斧头将它砍断,再使猎刀分解成碎块,扔在吊锅里,然后挂在火堆上炖了起来。

        在火堆边,当瓦尼脱去他的犴皮外衣和鹿皮套裤的时候,我发现他贴身穿的,只有秋衣和秋裤,在这样的天气穿得如此单薄,真使我惊讶。我注意到,他说话的语速明显变慢,甚至变得有点磕巴,烤了一会儿火,他才恢复常态。

        瓦尼仅仅比我们晚到两个小时,在分手的这段时间里他打到了一头驼鹿,独自完成了将这野牛般大兽分解的一系列作业,然后从没有任何标记的密林中横插过来,一步不差地找到我们的火堆。如此迅捷的动作,如此清晰的方位感,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是无法相信的,我觉得他掌握了在森林中生存的秘诀,或者说他练就了一身特殊的技能,这一点深深地吸引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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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围在火堆边,猎手们听着瓦尼慢声细语地叙说,他在这一天中看到了什么印迹,在哪条河边,在哪个山梁上,发现了什么动物,他是怎么跟踪的,在多远的距离开的枪,如此等等。这是十分详尽的描述,猎手们在烤火的过程中、在进餐前后的这段时间里,分享着彼此的狩猎信息,叙说者不会遗漏任何微小的细节和特征,所以倾听者会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在马嘎拉格家,阿里克谢依每次猎归之后,他都要这样清晰地复述自己的猎程,我总是待在一旁似懂非懂地倾听。

        在火堆边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其中最紧要的,就是每个人必须把自己被汗水浸透、冻硬了的衣裤和鞋帽,放在火堆边烤干,同时也把自己的身体烤暖,不然明天就会遇到大麻烦。

        在雪地里露营,应该说属我的铺盖最厚实也最保暖,但是整整一夜,我都在狍皮被里打哆嗦,没能阖上眼。熬过这漫长的一夜,天亮时候,我发现火堆边的猎手身上,盖的只有旧毛毯,他们侧身而卧,背对着篝火,有的竟然露着脊背。这让我吓了一跳,因为晨雪已经把我们的“阿吐”整个埋住了。林子里死静死静的,要不是听见瓦尼躺在在雪窝里打鼾的动静,我还真以为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都冻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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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的狩猎从第三天开始。

        那天,等太阳升上树梢,林子里的温度开始慢慢回升,阿力克谢依才领着我们动身。这一次,猎手们都很沉着,甚至显得情绪低沉,我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踩着前面猎手的脚印,扛着猎枪走在最后,不知道前面将会发生什么。

        走到一处背山坡,阿力克谢依停住脚步,用手指着前面的林子,顷刻间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取下猎枪,推上子弹,进入随时准备击发的状态。但猎物在哪儿,它在什么位置,我什么也没发现,前面的山坡上满是横七竖八的松木。这时,传来大青狗急促的叫声,它站在一处土堆旁,低头盯着地上的什么东西。猎手端枪瞄准了那个方向,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瞄准大青狗脚下某个地方,但我一直没有找到目标。阿力克谢依对瓦尼做了一个手势,瓦尼转身朝我们身后奔去,他的动作很快。我犹豫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阿力克谢依示意我跟在他身后,只见他径直朝大青狗侧后方跑去。

        我的动作慢了一点,等我从离大青狗十几步远的地方跑过时,看见了一个比锅盖要大的黑洞,大青狗站在那洞口不停地朝里面狂叫,从那洞口里传出嗡嗡的低吼。这是一个大兽的动静,很恐怖,很有威慑力,使你身子骨发软,让你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一头蹲仓的大熊。

        我们快速迂回到大青狗的侧后方,然后朝目标逼近。阿力克谢依抢先在前,我和瓦西里紧随其后,现在是三杆猎枪瞄准前方,随时准备击发。在距离目标几步远的地方,我发现洞口朝山下敞开,我们已经位于它的上端,处于相对安全的位置。在大青狗的挑逗下,洞里的大熊变得躁动不安,它吼叫着伸出前掌,挠了一把,随即又缩了回去,没给我们留下射击的机会。这样僵持半个小时以后,我裸露的双手已经攥不住猎枪,手指冻得发僵、变硬,眼看就要失去血色,我咬牙坚持着,生怕取手套的当口贻误战机。

        一声清脆的枪声响了,大青狗急得连蹦带跳,动作更加暴躁,这时大熊忽地一声从洞里冲了出来,它露出大半个身子,扑向大青狗,大青狗急忙闪到一旁,紧接着阿力克谢依的枪响了,瓦西里的枪响了,我在匆忙中也开了一枪。大熊应声倒下,软软地瘫在那里。

        后来我才明白,是瓦尼在洞口的正前方爬上一棵大树,朝熊洞里打了一枪,激怒了这头大熊,将它引了出来。变成僵死之物的大熊被拖出洞口,拽到山坡下的一片空地,猎手们将它仰面朝天放平放稳,然后从它的前掌下刀,剥开毛茸茸的熊皮,割下裹在皮肉间一层厚厚的油脂,前后有序地将其肢解分割。在操刀过程中,瓦西里喃喃自语,不停地唠叨着什么,他担当了长者的角色。肢解这庞然大物的整个过程,都带有仪式的味道。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这蹲仓的大熊竟如此肥硕,它的肉体包裹在厚厚的脂肪中,这足有七八公分厚的脂肪如同羊脂玉,白得清透、白得洁净,在低温下竟然难以冻结,我觉得它一定是御寒的上品。果然,猎手们特别珍惜这头大熊的油脂,他们先剥去熊皮,再将熊油切割,分成大小均等的方块,用事先备好的驮布包裹好,同熊皮、熊肉一起捆绑成若干个驮子,然后牵来备着鞍具的驯鹿,将猎获物全部驮上。

        三天之后,我们返回了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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