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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素琴

发布: 2011-9-23 03:53 | 作者: 高尔泰



        五 
        我被分配到兰州。后来在兰州收到她一些信,知道她的问题"搞清楚了",被分配到常州中学教美术,带班主任,很忙,但忙得起劲儿。她说,孩子们很可爱,也很喜欢她,她很快乐;有决心,也有信心,当好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她写道, 谁说当教师没奔头,孩子们的奔头就是我的奔头。翌年,一九五七年,她当上了"模范教师",大会上市长授奖,戴大红花。寄来的照片喜气洋洋。我有时烦起来,会向她抱怨生活的单调乏味。她就会说些小我只 
        有在大我中丰富,爱生活才能创造生活之类的话,依旧正确得可怕。 
        那年暑假,反右运动开始,我们失去联系。两年后,五九年,我在酒泉夹边沟劳教农场,被押回兰州画画,住在友谊宾馆,仍归公安部门管理。一天,省公安厅厅长办公室的一个人,到友谊宾馆来,交给我一封信,竟然是她的。信很短,告诉我她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劳动教养,现在江苏北部的滨海农场。 
        我的回信同样短,用管教干部的眼光看了两遍,确信不会被扣留,才寄出。两个月后,回信来了。她说两年中,为了打听我的下落,她给兰州十中的校长、兰州市教育局局长、甘肃省教育厅厅长都写过信,都没回信。后来给我的姐姐写信,才知道我在酒泉,一连写了几封信到夹边沟劳教农场,都石沉大海。绝望中才想到,把信寄给甘肃省公安厅厅长,请求他帮助转达,不抱多大希望,竟意外地联系上了。 
        她寄到夹边沟农场的信,我一封也没收到。收到这封信, 也纯属偶然:恰巧碰上好人,他们知道我,而我正好又在兰州。否则,那么多劳改单位那么多犯人,哪里找去?谁会去找? 
        想到我生命微贱,如草芥蝼蚁,居然有人想着,满天世界寻找,如此执着,百折不挠,十分感动,也十分感激。但是, 她信中有几句话,又使我十分困惑。她写道:"……在这些困难的日子里,你的形象一直在我的心灵中燃烧,像一朵静止不动的火焰。"这是不容误解的信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问自己,我爱她吗?回答是,爱的。但那不是男人对女人的爱,而是弟弟对姐姐的爱。当然,她很美丽。但是对于那种爱来说,美丽没有意义。弟弟不会在乎姐姐美不美丽,儿子不会在乎母亲美不美丽,学生不会在乎老师美不美丽。反过来 也一样:小耗子也可以说,我丑,但我妈爱我。 
        我想来想去,别无选择,只有说真话。 
        她回信说,我知道,我理解你,你还是那样,你一点儿也没有变。信写完后,又在纸的左上角,补充了一句话:请你记着我。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一九六三年,我才明白。 
        六 
        一九六二年左右,有一个短暂的宽松时期,她和我都被解除了劳动教养。我到敦煌文物研究所工作,她在滨海农场就业。翌年春节,我回江南探亲,要在南京转车,相约那时,到白露洲她家中看她。列车上人挤得像罐头里的沙丁鱼,过道里、座位底下,甚至货架上都塞满了人。列车误点,变成了无点。她到下关车站接我,没接着。幸好我以前去过她家一次, 依稀记得路,自己找了去。 
        黄昏时分,在幽暗的深巷里走着,许多往事来到心头。一个目光清澈明净,羚羊般活泼美丽的女孩子的形象,伴随着苏州河边树林疏处的哥特式建筑,充满油彩气味的画室,水气弥漫的洗衣房,敞亮安静的图书馆,清朗的阳光里在体育场上空自由舒卷的五彩绸旗……交织成一片青春、希望、光和色的世界。 
        开门的正是唐素琴,我几乎认不出她了。憔悴佝偻,显得矮了许多。皮肤干皱,松弛地下垂,头发焦黄稀疏,眼眶红肿和糜烂了。睫毛有的粘在一起有的翻上去贴在肉上,以致两眼轮廓模糊。照面的一霎时,她呆滞的目光里并没有流露出欢喜,只是毫无表情地把我让进屋里。说,路上吃苦了吧?露出一个灰暗无光、略带绿色的铜质假牙,很大。我打了个哆嗦。 
        她前天还在农场,昨天刚回来。和她母亲一起,张罗我吃了晚饭,洗了澡,要我马上睡觉。说挤了四天火车,一定累坏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第二天,我们一同出去走走。她穿着一件土布的破旧棉袄,原先大概是黑色的,由于风吹日晒, 肩背等处变成了灰黄色,腋下仍很黑,其他地方则介乎黑灰之间。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显然是太过于宽大了,她解释说,这是农场发的衣服,号码不对。我问她那件墨绿色呢子短大衣呢?她说在农场换了吃的了。 
        在中国地图上,滨海农场位于东南海滨,夹边沟农场位于西北沙漠,相隔万水千山,但却惊人地相似:饥饿、疲劳、死神的肆虐,都无二致。甚至风景也相似,四周都是一片白茫茫的盐碱地。比较起来她们那边稍微好些。起码她们冬天还发给了棉衣,起码她们还有许多人活着,农场至今存在。但是我在夹边沟只呆了一年多,她在滨海呆了五年多,吃的苦没法比。她一度得了精神分裂症,自杀过一次。农场的一个医生爱她, 救活了她,还治好了她的病。她说,都说这种病不能根治,但我一直没有复发过。 
        听她说自杀过,我想起了信上的那句话:"请你记着我",又打了一个哆嗦。 
        说着我们转上了大街,在一家小铺子里要了小笼包子和酸辣汤。默默地吃了一会儿,她问我能在南京住几天,没等我回答又说,希望我能多住几天,她有许多话要同我说。我告诉她我很想和她多谈谈,但我已经十多年没回家了,急于去看看爸妈,回来再来看她。 
        她说,好的,什么时候走?我说,我想明天走。她没说话。往回走的路上,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突然说,我知道你不爱我,我理解你的心情。你这样是对的。 
        我说,是吗?我有种负罪感,觉得自己自私冷酷,是个浑蛋。 
        她说,你是说你做不到假装爱我,是吧?你不觉得这样说是侮辱了别人吗? 我说我是说我自己。她说知道你是说你自己,你这是假定,我需要别人由于怜悯我而为我牺牲。这不是太伤人心了吗? 
        我想不出话来为自己辩护。 
        我不是怪你,她说,我知道你。你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你也别为我不开心,我用不着。滨海农场那个医生还在追我,人不坏,个大,温和,也比较正派,就是抽烟改不掉,也难怪。我可以同他结婚。他老家青岛,我们回青岛去,生活不成问题。 
        我问了一些细节,感到可以放心,如释重负,很感激那位医生。 
        快到门口时,她站住了,问,你在想什么?我一愣,说, 没想什么。感到自己的声音里,有一种空洞和不诚恳的调子。 
        她笑了,说,你用不着为我不痛快,一切都很好。你回家去团聚,他到我们家来,大家都高高兴兴过个春节,多好! 我回到高淳,才知道家中只剩下母亲和二姐两个人!相对真如梦寐,旧事说来惊心。她们收到过唐素琴的信,信上家里人的口气,她们一看就觉得很亲。说到这次在南京见面的事, 二姐说你看她处境这么难,处理得多么好!多么的大家风度!你呢?你能吗? 
        第二次到唐素琴家,见到了那位医生。魁伟、沉稳,靠得住的样子。二十天中她家添置了不少东西,阴湿的老屋里,点缀上许多光鲜的颜色。她和她母亲换上新衣,人都精神不少。加上炊气蒸腾鱼肉飘香,炒菜锅里吱啦吱啦地响,原先那股子凄凉劲儿都没了。 
        我不由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七 
        三年后,我在敦煌,刚结婚不久,收到她从成都寄来的一封信,和一个本子。信上说,她婚后不久,就离婚了。拉过板车,拾过煤渣,捡过垃圾,什么苦活脏活贱活都干过,只差要饭了。因为有一个堂哥在成都一家工厂当总工程师,母女二人到了成都,在工厂里当临时工。 
        她说医生人不坏,但同他没话说,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她说,我写的时候就是在跟你说话,不知道你可愿意看看?看过还我好吗? 
        是那种三十二开硬皮横格的本子,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有时几天有时几个月一则。有一处提到"无爱的婚姻", 她写道:……常常要想到陀斯妥亦夫斯基《罪与罚》中朵尼亚嫁给卢靖的那一段。其实我的情况,和朵尼亚完全不同。她必须牺牲很多宝贵的东西:她的青春、她的美丽、她的尊严与自由、她爱别人和被别人爱的可能性,以及为崇高事业而牺牲的机会。可我有什么可以牺牲的呢?我的一切早已被剥夺和摧残得一丝不剩,我早已没有什么可以牺牲的了……。 
        在另一处,她写道:从前看菲格涅尔的回忆录《狱中二十年》,觉得很可怕,她在狱中计划未来时,总是忘记把狱中的岁月计算在内,总以为自己出狱时还像入狱时一样年轻、强壮、美丽。二十年后,少女已成老妪,又见阳光,情何以堪!特别是二十年中世界也变了,她视为神圣的信念已成荒谬,她为之做出重大牺牲的事业也已烟消云散,以致她出狱后成了谁也不理解谁也不需要的多余人,孤零零迷失在陌生的社会里。现在看来,这算什么! 
        我们这些人,甚至还没有学会从政治的角度看 问题,就已经在五年中失去了她在二十年间失去的一切,结果不是不被理解、不被需要,而是被憎恨、鄙视和践踏…… 
        读着读着,我不由自主地一阵阵颤抖。珍重寄还时,我在信上说,同死去的同伴们比较起来,我们还是幸运的。至少我们还可以让各种体验丰富我们的生命,从旁观察这不可预料的历史进程。我告诉她我已结婚,我和我的妻子李茨林两个,都希望她做我们共同的朋友。 
        那是一九六六年四月的事。不久"文革"爆发,我又成了阶级敌人,茨林下放农村,死在那里,再一次家破人亡。估计唐素琴也在劫难逃,这一次她已经没有可能,像肃反运动时那样,清洁整齐,庄肃从容,保持做人的尊严了。我想象,她会像所里的女画家们那样,被打得披头散发血流满面。我担心,她会被打死。我想错了。作为临时工,她在工厂的底层,躲过了这场灾难。母亲去世后,嫁了一个勤劳本分的工人,生了一个壮实聪明的儿子,把家建设得很好。我呢,带着女儿高林,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 
        二十年后,我到成都四川师范大学教书。和妻子小雨、女儿高林一起,到他们家作客。 
        三室一厅的公寓住宅,收拾得舒适整齐,一尘不染。她丈夫非常热情,自豪地指给我们看他亲手打造的家具,又亲自下厨,炒的菜非常好吃。儿子是个体户,搞时装设计,财源滚滚。她本人当了政协委员, 银发耀眼,目光清澈明净,好像又恢复了昔日的光彩。席间说到社会上的种种,母子两个争论起来。儿子说她思想老朽,说完站起来走了,大皮鞋在地板上砸出一连串的响声。她平静地说,几十年折腾来折腾去,什么文化价值都折腾完了,你拿什么去说服他们?现在的年轻人钱最要紧,他们穷得只剩下钱了。 
        我说不用说服,昕其自然吧。她说,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口,文化素质又这么差,一民主就乱,乱起来不得了。要是你当了领导,你怎么办? 
        正确得可怕。我不觉又像小学生一般,频频点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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